躺枪的“鲁迅夹烟”与国人的“举报癖” - 新闻详情

躺枪的“鲁迅夹烟”与国人的“举报癖”

来源:海边的西塞罗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09-01 02:44:24



给你告老师去!

各位好,今天是8月的最后一天,海边的西塞罗复更后度过的第二个月,从家庭的繁忙中抽出一点空闲,我想聊一天前两天看到的新闻。

浙江省绍兴市的鲁迅纪念馆有一面鲁迅手里夹着香烟的网红打卡墙,部分游客到鲁迅纪念馆参观游览,会到这面墙点燃打火机或者香烟,拍一张打卡照。近日,游客孙女士在社交平台发文,认为这幅鲁迅抽烟的墙画不妥,并在8月22日将此事投诉到了“浙里办”。孙女士投诉绍兴鲁迅纪念馆网红墙画的理由是,该画的原画是鲁迅在自己家里抽烟,墙画去掉背景,有引导人室外聚集抽烟危害他人健康的风险,还有误导之嫌,女士要求对墙画进行更换。

这个事爆出之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好多网友发散思维,问鲁迅夹烟不行,那岳飞纹身“精忠报国”就更有误导之嫌了!要打马赛克。李白写诗《将进酒》未成年人看了喝酒怎么好?也应该删掉。

可能这事闹得确实太不像话了,最后是官媒人民日报下场发声,然后微博等平台知趣的把戒烟爱好者孙女士的号给禁了。

说实话,这个新闻刚刚爆出的时候,我其实没太在意,因为作为一个靠每天码字为生的人,我遇到类似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最近这几年来,基本上我写什么,评论里一定都会有人找到角度说你这个写的不合规、不正能量、屁股歪了,最后一句“举报了”结尾,言语间得胜的意味,仿佛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在看到伤风败俗的狗男女之后,躲到黑暗角落丢出的那块小石头。



我把这类人称之为举报爱好者,虽然在我评论区里群聚的这部分举报爱好者角度之刁钻、用心之险恶,其实比好歹提倡禁烟的孙女士都过分一些,但我们还是能从他们的行为模式当中看到一二相似之处。

这类人,除了网友吐槽的“孔雀开屏只看腚”,专门从别人创作的好东西里挑出几根骨头的天赋。我觉得最重要的问题是懂得“柿子捡软的捏”,你看“鲁迅夹烟”这个新闻里,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孙女士就算真的力求禁烟,她本来也有其他很多别的方法,去表达自己的主张——比如她自己都说了,很多人在画像底下“陪一根”拍照,那她完全可以在看到游客做出这种举动的时候上去劝阻,劝句“同志,吸烟有害健康。”之类的。亦或者,她的禁烟态度更激进些,也可以在画像底下打横幅、作演讲、搞禁烟宣传。

以上两种行为,本来都可以起到表达自己禁烟主张的目的,但孙女士都没有选,她的本能反应就是写一封举报信,直接投诉到“浙里办”去,要上级以政令的方式直接责令当地部门进行整改。这个方向感之清晰、准确,就真的也是没谁了。

但为什么她方向感如此清晰呢?因为她心里其实清楚,鲁迅的画像是死的,但在底下“陪一根”拍照的游客是活的。她要真在画像下面一个一个拉游客,劝戒烟,肯定要遇到阻力,甚至被骂神经病。

这个阻力是她不想碰到的,她只想以最小的成本达成自己主张和目的,所以她就本能的想起了乞灵于公权力,借助公权力去实现自己的诉求——是的,乞灵于公权力,这就是一切举报,无论正当还是非正当的,共同的本质。

但孙女士的这种方向感之清晰,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最近几年国内男女权论战激烈,而在论战中,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好像都特别善用“举报”这种方式给对方添堵添恶心——今天男性们举报女性们喜欢的某个耽美同人网站,明天女性们举报男性们某个擦边论坛,最后双方你来我往,把彼此能获得一点快乐的擦边玩意儿全都给彼此封禁了,双方被迫都这么不那么痛快的活着。这事儿说到底怪谁呢?可能只能怪我们从小被培养的举报文化实在是过于发达。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无论看到鲁迅夹烟还是看到别人写你看来不爽的文字,某些老大不小的巨婴第一反应,依然如被教育的乖孩子一般——“给你告老师去!”

在这些人的想象中,他人不符合自己理念行为的自由是没有的,而他们自己的个体又是孱弱的,但要独断的强迫他人屈从孱弱的自我去做或不做某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举报,靠乞灵于公权力完成自己心中那个小小秦始皇无法伸张的独断欲。

但如此发达的告密感官,似乎在全世界是并不多见的。

小时候看伏契尼的《牛虻》主人公少年亚瑟因为嫉妒自己心仪的女孩与革命领袖走进,在向神父告解时以忏悔的方式说出了他知道的革命计划。结果他的告解神父向当局告了密。亚瑟因之背负上了告密者的耻辱,不得不用一辈子去洗清,整部《牛虻》小说几乎都是以这个悲剧为起点而展开的。我童年时读到这个故事,最大的感受其实是西方人对告密、举报这件事的“罪感”实在是太浓烈了,你看亚瑟这样一个无心之失,就非但得不到原谅,而且甚至不能自我原谅。

而如果你深入了解西方文化,会发现确实是如此的,基督教中最著名的罪人犹大,他所犯的罪其实也就是向罗马政府举报了耶稣——以当时的罗马法律看来,犹大这做的绝对是个浑身正能量的举动。但犹大却因此被欧洲教会骂了整整两千年。有这个故事做底子,欧洲人对“告密者”的痛恨一直就延续至今。



与之相比较,你会发现我们在文化审美上对告密、举报这种事就一直保持着正向态度。这可能跟我们的历史驯化有关。

中国上古时代有个周厉王,他为政严苛,还不许别人说他坏话,于是就安排了很多特工在市井穿行,偷听人谈话,谁有不满就惩治谁,最后亲朋好友路上相遇都只敢眨眨眼睛,不敢说话,所谓“道路以目”,但周厉王的这个做法最后也没有搞成,可能是因为派那么多人进行如此无死角的监视既不现实又耗费过大。所以他的方案破产了。

但商鞅变法的时候,就天才的想出了一个厉王政策的改进型:史载商鞅推行保甲制、连坐之法 ,鼓励举报,惩治不举报。商鞅订下的规矩中,有一条叫“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也就是鼓励大家举报他人,这么做的人和立下军功的人享受一样的奖励。

商鞅的这个规定紧接着就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被举报的犯法者用绳子串着排成长队在渭水边砍头,河水都染红了。

到了汉武帝时,为了搞钱支持对匈奴的战争,也搞了一次大规模的举报。汉武帝于元鼎三年颁布“告缗令”,发动天下平民告发偷税漏税者,以其偷漏金额的一半奖励举报人,另一半收缴国库,偷税者全家流放边疆一年,并且错告诬告概不追责。这个法律颁布下去,史载中产以上之家纷纷破产,从商者减少,物价飞涨。

到了唐代武则天上位的时代,因为权力得来的合法性不够,于是大兴举报之风,搞了个匦检制度,用于检举谋反的人,和汉武帝一样,诬告、错告盖不追究,核查属实则有重赏。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以上三个故事,只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举报学的三大高潮时期,实际上国人对举报这件事的酷爱,是随着历史的演进不断的累加的,一直累加到清代。

清朝皇帝之所以能那么顺手的执行文字狱,彻底实现周厉王无法实现的梦想,本质上不是因为他们比周厉王安插了更多的耳目,而是因为商鞅为中国古代帝制发明的这套驯化法,已经把这里的民人们培养的过于热爱举报——热衷于互相监视、互相举报的大清国民们,今天你举报我“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明天我举报你“一把心肠论浊清”,后天皇上一并降旨,说那就都满门抄斩砍了了事。然后,大家一起上刑场的时候两家人还在互恨互害,觉得对方是恶毒的,朝廷是圣明的。

不信你去看看孔飞力的《叫魂》,清朝的中国遍地都是这种能活活把自己蠢死的底层互害。



于是商鞅得逞了,中国人终于被驯化的爱上了举报这件事。并通过这种热爱,他们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周厉王也构建不了的关押他人和自己思想与行为的牢笼。

怎样从这个牢笼里脱出?我觉得首先,的确要从改造文化,让人们开始厌恶举报开始——也不用厌恶到欧洲人的那种程度,但至少看到墙上的鲁迅夹烟,就立刻想到“要举报”,这样的神经质我们好歹还是先厌恶一下的才好。

只有当民众不如巨婴一样不事无巨细的要求公权力介入到他们的一切日常生活中时,讨论个体的自由与独立才能成为可能。而这样可能性,在只要看到别人有不合自己意愿的举动和发言就“举报了”的人那里是不可能存在的。

夹烟的鲁迅先生的确说过“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上能够如此跃进。”

而今,我们会觉得先生说的害不够完满,不妨补上一句:“一见鲁迅夹烟,就立刻想到带坏小孩子,就立刻想到正能量,就立刻想到要写举报信告官,中国人的行动唯在这件事上能够如此勇敢。”

愿终有一日,我们能丢下这“跃进”,这“勇敢”,摆脱商鞅给我们的怪癖与枷锁,奔向真正的人格健全与精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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