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村小校长:“只有4个学生也得正常运转” - 新闻详情

尴尬的村小校长:“只有4个学生也得正常运转”

来源:南方周末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0-15 21:45:54





2025年6月5日,重庆市梁平区福禄镇中心小学紫龙教学点,六年级学生陶涛(右)在课间和老师打乒乓球。这是一所当时只有一名学生、两名老师的乡村“微小学”,陶涛毕业后停办。视觉中国图

4个学生,5个老师。2025年9月开学后,中部省份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徐雯(化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是建校以来最少的一年”。

徐雯今年32岁,在她任教的这些年里,学生人数从几百降到个位数,年年减少。在周边乡镇,这样的“微型学校”不止一所。

与学生人数形成对比的,是新建的校舍和齐全的设备。教学楼刷着白墙,走廊铺着瓷砖,操场是塑胶跑道,每个教室都有电子黑板、投影仪和电脑插口。等到一切都焕然一新时,学生却越来越少了。

在不少乡村,这样的场景正在变得常见。长期调研基层教育的武汉大学社会学博士周新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他挂职的县城为例,2025年,全县30人以下的村小有80所,50人以下的有129所。

教育硬件的刷新速度,赶不上学生们离开的速度。留下的,多是由老人照看的留守儿童和老师。他们在崭新的教学楼里,静静见证着一所所村小的“消失”。

课表“私人定制”

徐雯既是校长,也是语文和英语老师。

早晨,她先给唯一的六年级学生上早读,盯着孩子开口读书,再翻看前一天留的作业,逐题批改;接着,她继续上六年级的语文新课;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四十分钟的课程,她讲三十分钟,最后十分钟让学生练习。课间,她和同事匆忙进厨房,洗菜切菜,准备午饭。中午,老师和学生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饭后,她还要处理一些行政事务,顺带和学生们闲聊。

下午的课换成一年级。唯一的小男生正学写字,徐雯全程守在身边,一笔一画地纠正。最后一节课,要么把学生聚在一起看书,或干脆上一节体育课。在这所村小,体育课的安排较为随意,通常就是带孩子跑跑步,或者教他们使用一些简单的器材,至于什么时候上体育课,更多取决于当天的天气和孩子们的状态。

四个孩子来自村内三个家庭,他们被分散在三个年级,其中一年级和六年级是“一对一”的课堂。课程表成了“私人定制”,语文、数学、体育,全都围绕着每个孩子的性格和短板调整。六年级的女孩作文薄弱,徐雯就要求她每周完成两篇作文;一年级的男孩注意力涣散,徐雯就坐在他旁边盯着他写字。

徐雯形容,给一个学生上课更像一场“圆桌会谈”。老师与学生并肩而坐,中间摊开一本教材,上课、提问、回答,节奏更接近聊天,而不是传统的讲授,黑板和多媒体逐渐失去了存在感。因为人少,课堂也更随性。徐雯表示,孩子状态好,两节课的内容一节课就能完成;状态不好,老师会放慢进度,甚至允许学生趴在桌上休息,等下节课再继续。

这样的教学体验,和徐雯刚参加工作时完全不同。那时她在同乡另一所村小带七八十人的大班,教学进度表是唯一的“指挥棒”,每天要完成哪篇课文、哪份练习册,按部就班,没有多少灵活余地。如今,课程计划往往因人而异,数学好的孩子可以“跳”进度,作文差的学生则要反复打磨,一年级的孩子爱玩,体育课就安排更多新游戏,引导他从玩耍里学习。“现在主要是看孩子能接受到什么程度。”徐雯说。

在湖南,19岁的李瑶(化名)刚刚走上讲台。她是免费师范生,从初中毕业后接受五年一体化培养,今年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回家乡任教。李瑶所在的村小,全校只有8名学生,分散在二、三、五年级,由3位老师共同承担全部教学任务。她负责五年级的4个学生,语文、数学、英语都要教。

李瑶所在的镇共有三所村小,另外两所也不容乐观。李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中一所学校只有3个学生、2名老师;另外一所人数稍微多一点,但也不过七个老师、几十个学生。李瑶听说,她所在的这所村小,人数最多时,有三百多个学生。

在李瑶看来,小班教学并不总是理想状态。她曾在县城最好的小学实习,一个班有57名学生,课堂气氛热烈,提问时总有人举手,讲课也更有激情。但现在,有时候只有一个学生配合。“我的心情会大打折扣。不是摆烂,就是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激情了。”

“时代的洪流”

村小的学生减少并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徐雯记得,她于2024年9月调任这所村小当校长时,学校还有12名学生,一年过去,仅剩下4名。

流失的学生各有去向,有的学生随父母去了外地,有的学生被家长送进县城学校,还有的学生去了附近规模稍大的村小。徐雯听老教师说,2000年前后是这所村小最热闹的时候,有五百多个孩子,周边村子的孩子都往这里集中。

2014年她参加工作时,在同乡的另一所村小,学校也有四五百个学生,如今只剩二十多人,且一年级几乎招不到学生。

徐雯所在的两所学校并非孤例。她说,在她任教的乡镇,学生人数10人以下的村小就有4所。徐雯的同学在同省其他市任教,教室里的孩子同样是个位数。“像是社会发展的趋势,更像是时代的洪流。”

周新成调研发现,村小学生减少已是全国性趋势。沿海地区在十多年前就基本完成了撤点并校,村小几乎消失;西部因有教育资金支持,状况相对稳定。最严重的情况出现在中部,以河南、江西为例,一些县同时存在上百所学生不足50人的村小,其中不少不足30人。

之所以招不到学生,在徐雯看来,是因为“没人可招”。徐雯称,她所在的村庄有几千口人,2024年只出生了两个孩子,周边十多个自然村加起来,适龄儿童也寥寥无几。

除了孩子越来越少,转学也在分流生源。过去,进城随迁读书门槛高,很多孩子不得不留在村里,如今城市政策放宽,就近入学更容易,家长自然会把孩子带走。徐雯在江浙沪调研时发现,当地学校也面临相似情况,“不是只有我们这里生源紧张,大城市那边也没有孩子了,因此他们放宽生源条件”。

在徐雯看来,村小生源锐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私立学校的崛起。

十年前,她所在的村小还算稳定,但在附近私立学校兴起的那两年,学生人数出现过一次明显的下滑。争夺生源的关键不在于师资或课程,而是一顿中午饭。徐雯解释,公办村小不管午餐,孩子们需要爷爷奶奶接回家吃饭,而老人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做饭,十分不便。相比之下,私立学校统一提供午餐,成了许多家庭最直接的选择。

私立学校的招生方式也更积极。徐雯记得,那几年常有人拎着礼品上门劝说,许诺“孩子在这里成绩一定更好”。为此,他们在期末考试时,往往出更简单的试题,让成绩看上去漂亮。徐雯反思:“那时候我们在家校沟通方面做得不够,没意识到学生流失会发展得这么快。”

随着越来越多家庭把孩子送去私立学校,乡里形成一种风气,“一个学生学费一两千,我家里能送两三个孩子去上,就说明家里条件好,也更有面子”。去的人越多,带动效应就越大。



2020年9月9日,重庆市黔江区小南海镇后坝村,小学老师李顺祥在给三年级仅有的6名学生讲课。视觉中国图

留下的孩子

李瑶注意到,转走的学生多数是学习成绩好的,或是家长认为有潜力的。留下的,多是成绩较差或有特殊情况的。她所在的学校里,二、三年级的学生基础普遍薄弱,其中两名学生智力可能存在缺陷。“有个二年级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

这些孩子的家庭多有缺席的成年人。有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有的母亲早逝或离家多年,由年迈的祖辈照料。

在周新成看来,这类学校已经成为了“服务极少数农民家庭的、具有兜底性质与福利性质的‘托育机构’”。

林岚(化名)也深有体会。29岁的她原是一名导游,2020年考取教师资格证后,到河南一所村小任教。她来的时候,学校还有近两百个学生,如今只剩几十个。学校最大的班有16人,最小的只有4人,是她带的四年级。四个孩子中,有两个由爷爷奶奶抚养,另两个的母亲留在村里、父亲在外工作。

林岚发现,留守孩子和单亲家庭的孩子在村小很常见。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孩,性格寡言,父母离婚后跟着父亲生活。林岚去家访时,要么看到她在冬天手洗一盆衣服,要么在夏天背着打药桶干农活,“过早地感受到了成人世界的压力”。

徐雯认为,村小的孩子未来的路往往比城里孩子更早地被限定。她与家长沟通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怎么样也得上个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毕业再出去打工”。在县城,家长们普遍认为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可在村子里,读到初中甚至高中,已经被视为“完成了任务”。她带过的第一届学生,如今已经走出校园。那一届人数多、成绩好,她也用心去培养,但最终能走到大学的仍是少数。即便考上,也多是普通院校,毕业后散落各地,过着寻常日子。“能去大城市定居的,目前我还没看到。”徐雯说。她的语气里没有责怪,更多的是一种遗憾。

“撤掉村小,不意味着放弃孩子”

围绕着只有个位数学生的村小,争议从未停止。有人说这是“浪费国家资源”,呼吁尽快合并;也有人坚持,“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就值得坚守”。站在这场争论的中间,徐雯心情复杂,她知道,教育不能简单地用成本来衡量,但也无法回避更现实的问题。

她所在村小的四个孩子,之所以留在村小,都有现实理由。三年级的小女孩身体存在问题,正在做康复训练,在几十人的大班里容易被忽视;六年级的孩子,父母年纪已大,只能守着土地,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条件在县城陪读;另两个学生是亲兄弟,他们的父母常年外出务工,孩子留给祖辈照料。徐雯知道,对这些家庭而言,留在村小是最实际的选择。

徐雯能理解这些家长的坚持,但作为校长,她也并非毫无犹疑。刚接手学校时,她常常感到丢人,“就这几个人,你当什么校长?光杆司令吧”。甚至在亲友问起时,她也不好意思说出真实的在校人数,总是含糊回答“几十个”。在教育系统里,校长们也心照不宣,彼此不愿公开自己学校的实际情况。那种难以启齿的感受,她至今记得。

徐雯甚至想过要劝仅剩的几个学生转学。但走进教室,看着孩子们写作业、聊天、玩耍,她又动摇了。“要是这个学校不存在了,他们怎么办?”

过去的一年,她的心态慢慢发生变化。她不再回避学校人数的尴尬,也不再觉得“人少”是丢人的事。“就算只有四个学生,也得让学校正常运转。”

但徐雯心里也清楚,学校被合并几乎是迟早的事。她称,2024年,县里已经开始收集各村小的师生情况,计划调配资源。在人口持续外流的背景下,村小难以为继,而县城里的学校又在超负荷运转。徐雯认为,城乡教育间的失衡,迟早会倒逼一次调整。

李瑶所在的湖南小镇,也在经历同样的过程。她任教的村小,已向上面申请撤并学校,但具体撤并时间仍未确定,可能是下学期,也可能要等到一年之后。按以往惯例,撤并后,分散在村小的学生会统一进入镇中心小学。

如果不能顺利撤并,李瑶也不打算在村小常待。按照政策,她有五年的服务期,但并不固定在这所村小,也可调去镇上的其他小学。“我肯定想出去,”她说,“我才19岁,不可能一辈子在村小教书,村小学生太少,对我的教学经验帮助不大,我更想去生源好的学校教书。”

和李瑶不同,林岚更希望留在村小教书。在她看来,她所在的村小工作简单,教师关系融洽,也没有“内卷”,且有乡村补贴,算下来收入比县城里的老师还高。“其实来这儿教书的老师,大多都想留下。”

但这所学校在逐步走向终点。林岚说,学生一年比一年少,并且明年起就不再招收新的一年级。届时,孩子们会被陆续送往镇上或县城学校,等到最后一届学生毕业,学校就将彻底撤并。

林岚明白,村小被撤并是早晚的事,只是心里仍有些不舍,“不是我们不愿意留,是学校撑不下去了”。

徐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知道,即便学校被撤并,老师们还会有新的安排。但对这4个孩子来说,失去这所学校,就意味着失去了一种最现实的选择。

周新成则认为,撤掉村小,并不意味着对孩子的放弃。相反,这可能是一种更现实的公平。他强调,教育公平不应当仅仅理解为“家门口就有学校”,而是要让孩子能够在正常的班级氛围里学习和生活。集中资源办好乡镇学校,配备完善的宿舍和校车接送,让孩子们每天都能与同龄人交流,接受完整的课程,这才是对他们更负责任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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