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失踪”几百年的南宋皇陵现出真身 - 新闻详情

一座“失踪”几百年的南宋皇陵现出真身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0-19 02:16:01

每到麦收季节,河南巩义的田野里,总会出现一幕极具古风的场景:巨大的石像静穆地站立在滚滚麦浪中,割麦间隙的当代人,坐在千年石像脚下小憩片刻。这些石像属于北宋帝陵,也正因为它们,北宋帝陵成为与当代人日常生活最亲近的古代皇陵。

而在江南的浙江绍兴,宋六陵却连一块可见的碑刻都难以寻觅,只有几丛晚清民国时种下的松树,标记着这片土地的特殊身份。南宋王朝的隐秘记忆,就深藏在绍兴城郊这片寻常的茶园下。

2025年8月,在考古人员的手铲下,深埋地下的巨型石条出土,随之,一座“失踪”几百年之久的南宋皇陵现出真身。

没有封土,没有神道,也没有巨大的石像生。“地面一点迹象都没有,全是平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宋六陵考古发掘项目负责人李晖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是自2012年宋六陵考古启动以来,在陵区发现的第七座皇陵。据史料记载,宋六陵埋葬着七帝七后的14座陵墓,除了南宋帝后,北宋宋徽宗的陵墓也在此处。

这座新发现的帝陵,属于哪位皇帝?宋徽宗、宋高宗这些宋代帝王的陵墓,已经找到了吗?



一号陵复原图 本文供图/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茶园下的南宋往事

一阵坚硬的触感通过手铲反弹回手腕,此时,距离地面已70厘米深。这是个令人惊喜的时刻,虽然早在意料之中:另一座南宋皇陵找到了。

那是今年4月的一天,宋六陵新一年考古启动的第一个月。手铲触碰到的条石,是这座宋陵石头墓室的一角。随后近半年的发掘,揭露了墓室的三边,另一边还埋在茶园中,但整体已显露无遗。

这座陵被命名为7号陵。从2018年发掘1号陵至今,考古队用数字依次为新发现的陵墓命名。宋六陵14座陵墓,迄今已经发现一半。

人们对墓葬考古的想象,往往集中在“挖墓”上,但宋六陵考古重点不在墓室。“七个陵园,发现了七座石藏子,但一座都没有发掘。”李晖达说。

所谓石藏子,就是用大石板砌成的墓室,是南宋帝陵特有的石椁结构。考古队的工作,只做到“墓口”,确认形制后即告停止。“帝王陵的发掘控制非常严格,不能随便动。”李晖达说。

帝陵考古,不只是找墓。帝陵有一整套地上地下的仪仗体系,是每个王朝最大型的礼制建筑之一。考古队的目标,是厘清陵园的建筑格局:殿门、献殿、龟头殿、围墙、回廊……这些建筑与墓葬共同构成完整的礼仪空间,也是一个朝代精神和物质世界的折射。

经过六座墓葬的考古,如今南宋墓葬的形制已经基本清晰。相较于北宋帝陵,绍兴的这些帝陵简朴很多:墓葬上盖一个单开间的龟头殿,前面一座献殿,四周一圈围墙。实际上,在南宋,这些墓葬并不能称为帝陵,而是临时葬地性质的攒宫。

北宋末年,金国南下进犯,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攻破汴京,俘掠宋徽宗、钦宗二帝以及宗室成员和大臣,史称“靖康之变”。开封城里的皇室成员,只有宋哲宗遗孀隆祐太后和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等人幸免于难。

同年,赵构在河南商丘登基称帝,在金人南伐攻势下,一路南迁,最终在临安(今杭州)定都,南宋由此启幕。绍兴元年,隆祐太后病逝,留下遗诰,要求丧事从简,就近攒殡,为了“他日迁奉之便”,由此奠定了南宋皇陵的基本性质——攒宫。

宋金议和之后,金国交还的宋徽宗和郑皇后棺椁,也临时安葬在隆祐太后墓地周边,此地逐渐成为南宋帝后的皇家陵园。

南宋人从未自称“南宋”,在他们心中,定都临安并非改朝换代。河南巩义的帝陵始终是宋皇室唯一祖陵,南宋帝后们盼望王师北定中原日,自己的骸骨能够迁回巩义安葬。就像临安城始终不称京师、京城,而称“行在所”,对南宋一朝来说,江南的一切都像一种临时性的准备和过渡。

“临时”持续了152年,直至元朝取代南宋,等待北归的骸骨永远留在了江南。所以绍兴郊外的攒宫,实乃事实上的南宋帝陵,是江南地区现存最大的帝后陵园。

宋六陵是一种不准确的说法,这里实际上埋葬着七帝七后。七座皇帝攒宫,依次为宋徽宗永佑陵,以及南宋六帝: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和度宗永绍陵。七位皇后则包括北宋隆祐太后,宋徽宗郑皇后与韦皇后,以及南宋宋高宗邢皇后与吴皇后、宋孝宗谢皇后、宋宁宗杨皇后。

这片埋骨之地,如今被郁郁葱葱的茶林覆盖。2012年11月,宋六陵考古启动时,考古队驻地就在一座茶园山庄里,是绍兴师范专科学校旧教学楼改造的旅馆,山庄的鱼塘里养着鸭,羊群在草地上闲庭信步。

摆在考古队员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茶园,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辨的地表起伏。陵园在哪里?队员们一头雾水。

宋六陵的所在并非秘密,但自元朝以来的深度毁坏,导致宋六陵地面建筑如今荡然无存。实际上,从明朝起,人们对于南宋诸陵的分布已经模糊不清,到近代以后,诸陵更是完全无迹可寻了。多年以来立的各个级别的文保碑,并没有实际的定位作用。

茶场周边的老人倒是经常向考古队员们讲述年轻时在茶园的“惊人发现”,但当他们按图索骥去勘探时,大多一无所获。“仅仅三四十年,亲历者的记忆都如此不可靠,”李晖达感叹,“那些自古流传的传闻,更应慎之又慎。”

起初几年的考古,以调查和勘探为主,当探铲在茶园里大面积搜索,地表之下还是浮现出不少线索。2018年,发掘方案获批,考古转向发掘阶段。随后数年,6座帝后陵墓被逐一确认。



七号陵园勘探区域全景

“最惨”的帝陵

2025年,宋六陵考古工作重心开始向北陵区转移。经过多年发掘,南陵区的宏观布局已经浮现,而北陵区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7号陵是北陵区的第一个重要收获。根据文献记载,北陵区是在南陵区“墓满为患”后重新开辟的,埋葬着南宋中期之后的帝后。与南陵区早期简朴的陵园相比,7号陵的结构明显更为复杂。

考古人员在7号陵石藏子东侧发现了延伸数十米的磉墩,磉墩是深埋在地下的地基,上方安放基础,再撑起木柱。“不是实心墙,而是有柱网、有屋顶的建筑,有点像四合院的回廊。”李晖达说,这种“廊屋”不见于宋六陵早期攒宫。这意味着,越到晚期帝陵规制越复杂,在帝陵修建上的投入越多,这或许暗示着朝廷心态上的某些变化。

为了“迁奉之便”,宋六陵都是薄土浅葬,墓坑深度仅九尺,而北宋帝陵地宫有九丈之深。实际上,北宋便有攒宫的做法,作为帝后过世、葬入陵园前的临时葬地,都是用木头构建。南宋以石头代替木头,使得攒宫具备永久性建筑的条件,而规格上依然是临时性的。

因为其临时性,在形制和体量上,南宋攒宫都远不如巩义皇陵。宋六陵占地2.25平方公里,仅及北宋皇陵区的七十分之一,陵前不设石像生、石兽,皇堂之上不起陵台。

本来就简朴的南宋帝陵,从元代起,又惨遭多番盗毁,以至于面目全非,堪称中国“最惨”帝陵。

2006年,茶园一处平房附近出土了8块明代残碑,拼合成“大明敕葬宋理宗顶骨之碑”。当8块碑文合成一体,一段惨烈的史实浮上历史地表。

南宋灭亡于蒙古人之后,番僧杨琏真加被任命为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加一伙来到宋六陵,先盗掘北陵区的宁宗、理宗、度宗等攒宫,破棺盗宝,第二次又来到南陵区,将徽宗、高宗、孝宗、光宗等帝后的攒宫逐一挖开,毁弃骸骨,窃走珍宝。

“当时所有攒宫的位置非常清晰,他们就是把地板撬开,直接下去盗。所以墓室里贵重的物品,应该全部都拿走了。”李晖达说。虽然宋六陵的豪华程度远不如很多朝代帝陵,但据史料记载,凭借这些盗取的珍宝,杨琏真加盖了一座寺庙。

据说,他们当时撬走了宋理宗口中的夜明珠,还将他尚未腐烂的尸骨倒悬在树上,以沥干其体内防腐的水银,最后又斫下理宗头盖骨,做成骷髅碗,献给当朝权要。

明初,朝廷从元大都找到宋理宗的头盖骨,带回绍兴,安葬于当时所认为的理宗攒宫,并刊刻“大明敕葬宋理宗顶骨之碑”。明朝官方还重建了宋六陵的部分建筑,李晖达分析,明廷的行为有明确的政治倾向:“明代重修的不是所有陵,只有孝宗永阜陵和理宗永穆陵。这两人在南宋都有‘中兴’形象,尤其是理宗,曾联蒙灭金,在明代北伐时被赋予‘再造宋室’的象征意义。”

在元代,宋六陵遭受了灭顶之灾,不仅陵墓被掏空,帝后的遗骸也被丢弃。李晖达说,近年陵区出土了不少元代瓷器碎片,说明陵区建筑或许在元代被改作他用,比如改建成寺庙。

这还不是宋六陵最后的劫难。绍兴文史研究者葛国庆曾经总结,宋六陵始建至今,历经南宋建,元毁,明部分复建,清守护明制,民国承续维护,后来不断颓废,至今仅存遗址的辛酸史。

据当地村民回忆,20世纪上半叶,每年都有赵家后人前来祭陵,部分陵墓还保存有明清复建的建筑,也能见到一些碑刻。但20世纪50年代之后,因为农场和茶场建设,明清重建的享堂、封土也尽数毁去。陵区曾先后作为劳改农场、养鸡场、学校、茶场等用地,农业机械化作业对地下建筑构件也造成过大面积扰动。

“‘自古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历代帝王陵墓,或多或少都有损毁,但彻底毁坏如宋六陵者,则不多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感叹。



上图:二号陵献殿全景 下图:宋六陵考古钻探现场

能否重新拥有姓名

一条平陶公路,将宋六陵分隔为南陵区和北陵区。当考古队员来到北陵区,发现这里并不符合宋代帝陵的择地标准。

在中国古代帝陵中,宋陵形制特殊。陵园东南高、西北低,从陵园门口向墓葬方位瞻礼,一路越走越低。而古代墓葬多数坐北朝南,北高南低,地势逐渐升高,以凸显气势。

宋代建陵,遵循的确实是另一套堪舆法则。郑嘉励解释,在江南的堪舆家看来,背风、向阳、面水、藏风、纳气的“怀抱之地”,最宜建墓,依据的是江西“形势派”风水思想。而宋帝陵遵循的是“五音法”,在北宋官修堪舆书《地理新书》中,将姓氏分成宫、商、角、徵、羽五音,再将五音与五行相联系,推断对应的方位吉凶。

根据这种法则,“国音”赵姓属于角音,与木行对应。木主东方,阳气在东,所利地形为“东南仰高、西北低垂”,所以帝陵也应该建在东南高、西北低的地势上。宋六陵的南陵区继承北宋巩义帝陵的“五音法”,体现出南宋前期对北宋祖制的完全遵循。

但随着陵区逐渐拥挤,越往西,地势越低,水位越高,就不宜建陵了。南宋中期后,“五音墓地”也遭到朱熹等人的反对,朱熹在《山陵议状》中陈述,在江南照搬“五音法”,等同于将皇帝遗骸置于水中,不如改制,重选陵地。

虽然朱熹关于改制的动议未被接受,但攒宫的制度已在悄然变化。宋宁宗永茂陵离开拥挤的陵区,在北边另辟北陵区。而北陵区本身北高南低,已突破五音墓地模式,向江南传统的形法墓地转变。

“死掉的是皇帝,埋他的是大臣。”李晖达说,随着以“浙东派”为中心的南方官员进入权力中心,他们带来的南方习俗,正在慢慢改造国家制度。而时过境迁,皇室对于祖制的坚守,对于北方的顾念,也在慢慢松动。一条平陶公路,正是两个时代的界线。

宋六陵的考古价值,不仅在于找到几座皇陵,更在于揭示南宋在南方落地生根过程中的制度变迁。在宋六陵系统考古之前,学界对南宋皇陵的认知全部来自文献。最详细的文献是周必大《思陵录》附录中的永思陵工程档案,考古、古建等领域学者对着这份档案研究了多年,但缺乏实物对照。

考古则让南宋陵制从文献中走了出来。现在,南宋陵寝的基本框架已经可以独立建构起来,不只是补充文献,更是用实物重建了历史。2019年,李晖达受邀参与郑州大学教授韩国河主持的“多卷本历代陵寝史”课题,负责南宋章节,如果没有这些年的发掘,这一章几乎难以下笔。

经过这些年的考古工作,宋六陵遗址的重要性迅速上升。2021年,国家文物局将宋六陵列入大遗址名录,此后,宋六陵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也被列入立项名单。这意味着,宋六陵的保护与利用将进入新阶段。

至于已经持续了13年的宋六陵考古本身,李晖达认为,大规模发掘应该不会再持续另一个13年了,当获得对北陵区的整体认识时,大规模发掘或许就可以放缓。往后,一些带着学术目的的局部精细化的发掘,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左上:宋六陵出土的龙泉窑青瓷鬲式炉

左下:宋六陵出土的花卉纹瓦当

右:宋六陵出土的迦陵频伽瓦饰头部

赵构仓皇南渡,陆游北望王师,攒宫里的帝后终究再未归乡,他们共同讲述着一个王朝的旧事。在茶园之下,南宋依然有迹可寻,这些沉默的石条、砖瓦和残碑,只等一个被重新解读的时刻。

发掘至今,一个悬念始终未解:已发现的这些陵墓,究竟归属于哪几位皇帝和皇后?

“这是我们考古的主要目的之一,但不是唯一。”李晖达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道,“命名不能仓促,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目前,宋六陵里发现的任何一座陵墓,都无法获得可信的命名。古代文献中,对南宋各陵的方位关系有过记载。如果有任何一座墓葬可以确定归属,其他的就可以对号入座,可惜的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座墓葬可以作为基准。

如果有一天,所有14座攒宫都被找到,或者某座陵园出现了可以确认身份的哀册或碑刻,那时,南宋帝后的安息之地,将不再只有冰冷的编号,而将重新拥有姓名。

“(证据)该出现的时候,终归还是要给它们一个名字。”李晖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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