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记者节:记者的工作,绝不是"等通知"、"看通报" - 新闻详情

中国记者节:记者的工作,绝不是"等通知"、"看通报"

来源:十驾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1-08 20:36:08

今天是第26个中国记者节,也是我2003年入行以来的第23个中国记者节。

这几年来,每个记者节,我都会对自己的“记者纪年”(从上一年的11月8日到这一年的11月7日),做个“年终盘点”——算是对自己,以及对各位长辈、朋友的“工作汇报”。

这个“记者年”(2024年11月8日-2025年11月7日),我一共发表了43篇新闻稿,相比上一个“记者年”,发稿数量减少了20%。

写稿量、发稿量减少的原因,完全是我自己。

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得更好一些,“水稿”、“烂稿”尽量少一些。

当记者的时间越久,对文章的自我要求、期许,可能确实也在逐步增加。

前些天,一位我非常非常钦佩的前同行在朋友圈里写道:

“记者生涯末期,我秉承一个原则:不是独家,那我就不写了。

这不是某天早上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它是慢慢形成的,像一种疾病,先是轻微的不适,然后是无法忽视的痛苦,最后变成了我唯一能接受的生存方式。

独家的意思很简单。你要领先所有人,不是领先一小时,而是领先好几天,有时候是几个星期。你要早到能听见对面的编辑部陷入混乱,他们的编辑在电话里喊:‘我们自己的稿子呢?!’……”

“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所以,这一年来,我或多或少地拒绝了来自报社的考核要求——原本要求是每月写至少4篇稿,我不愿意为了完成数量的任务,去凑这些篇数,哪怕我会因此被扣掉一部分原本就不多的工资;我也拒绝了几位很好的朋友的请求——理由是别人已经写过了的事情,在新闻事实层面,我也没有得到更多的真正的独家突破。

——我要向这些朋友们致歉;而且,以后我可能会越来越顽固地“傲娇”,会越来越多地拒绝。

在2024年11月8日至2025年11月7日,我发出的43篇稿件里,有10篇在发表后“不见了”,长的活了几天、十来天;短的,则存在不到一小时。

这10篇的数量,相比我的上一个“记者年”里的8篇“不见了”,比例增加了25%。

这10篇分别是:

2024年 11月14日

《江西上坊乡女党委书记李佩霞一审获刑3年》

2025年 1月16日

《万科总裁祝九胜被公安机关带走》

2月25日

《民主生活会上被带走 北京市医院管理中心原主任潘苏彦“落马”》

4月18日

《湖南机场集团董事长邱继兴涉性侵,已被刑拘》

4月19日

《江西一地产开发商被控向亲兄长行贿近1200万元》

6月28日

《中交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双双易人》

7月8日

《武汉市原市长周先旺被调查》

7月27日

《河南新乡警方等多部门联合办案 少林寺住持释永信被调查》

9月16日

《华能信托17亿元“信保贷”资金被骗幕后》

10月20日

《法院认定:东风汽车子公司总经理收受某上市公司董事长30万元贿赂》

在“不见了”的稿件之外,这一个“记者年”里,我觉得相对重要的“独家稿件”还有:

2024年11月29日

《涉嫌非法开设赌场 山西“前首富”张新明兄弟三人被警方调查》

张新明的“传奇故事”,在过去十年乃至二十年里,一直是山西政商界的热点。

文章发表之后,有代表张氏家族的人来找我,讲述了更多的“背景内幕”,其中不少细节,令人瞠目结舌。

我也知道,直到今天,这个案件还在持续深入进行中,我肯定会持续关注下去的。

2024年12月8日

《最高法原刑庭庭长:法官与律师发生冲突 主要责任还在法官》

最高法刑五庭原庭长高贵君先生对近年来屡屡出现的刑事案件诉讼中,律师与法官发生冲突之事,讲了几句公道话。

我们的文章发表之后,在司法界引发了不少的关注。

据说,高老先生也饱受了压力。

有趣的是,这篇文章,也差点被“不见了”;同时,还有一些法律行业从业者说我在“造谣”,讲他们看了会议直播,高先生根本没讲这句话。

——我在现场听了全程,并且也全部录音了,事后还再三核对了录音。我好奇,为什么那些不在现场的人,好像更能掌握“真相”?

然后,从2024年12月到2025年6月,我就中国象棋界的腐败窝案,又写了5篇报道:

2024年12月2日

《国家体育总局棋牌中心易人 曾任主任6年多的朱国平去职》

2025年1月12日

《一盘棋“卖”20万元41名中国象棋手被处罚》

4月11日

《王天一、赵鑫鑫等6位中国象棋手被公诉 涉受贿行贿两宗罪》

5月12日

《中国象棋“窝案”开庭:王天一涉“买棋”22笔 检方给出具体量刑意见》

6月13日

《中国象棋的“秘密”:多少冠军靠“买卖”而来?》

在这其中,2025年6月13日《中国象棋的“秘密”:多少冠军靠“买卖”而来?》一文,我下了很大的功夫,也算是这两年来,我对中国象棋反腐行动的一篇总结性报道吧。

2025年5月9日,杭州市上城区法院就象棋腐败“窝案”一审公开开庭。我提前从北京到了杭州。

在这之前,我联系上城区法院要求到法庭旁听,未获答复。

当天法院戒备森严,我用了不少力气,才得以悄悄进入法院审判大楼——我甚至想过,要不要“翻墙”进入。

如果我“翻墙”,有没有涉嫌“违法”、“违规”?

这样的“翻墙”在十几年前的中国记者工作中,其实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操作”。可为什么,现在,我要问自己,如果需要“翻墙”,我会不会涉嫌“违法”、“违规”?

我进入法院之后,又多次联系法院的院长、副院长等人,再次要求旁听。

答复说,旁听席已满。

我讲,这是“公开审判”,我去法庭外面看一下,如果确实没有空座了,我立马扭头就走。

法院依然不答应——因为在我这些年的经验里,就没有见过完全没有空座的旁听席,所以我敢肯定,法院在撒谎。

僵持中,法院有工作人员说,下一步法院可能会就这个案子公开发通报、通稿,到时候会第一时间把通报、通稿给我……

说实话,一方面,我理解这位工作人员的“好意”;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受到了“侮辱”——不是对我个人的“侮辱”,而是对于我们“新闻行业”的“侮辱”

因为这些年来,对于重大公共事件,主事者越来越习惯于发通报、通稿;而不是让记者去现场自主采访、写稿;当然,他们自己也不会接受记者真正的采访了。

久而久之,媒体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驯服”形成了:

一切,等通稿……

2025年1月

还有2篇报道,自觉可能比较重要。

1月16日

《万科总裁祝九胜被公安机关带走》

稿件发布之后,引发了大范围的震动。

祝九胜的“朋友圈”后来更新了,结果一些自媒体,包括机构“媒体”纷纷说,祝九胜在“辟谣”。甚至当晚和第二天凌晨,还有祝九胜与外界通电话进行“辟谣”的消息发出。

可是如果我没有完全十足的把握,如果我真的写错了,我相信,用不着祝九胜这样来“辟谣”,万科公司就会把我,乃至把报社都给“吃”了……

除了祝九胜,以及因为其他事项而“消失”了的万科新任董事长辛杰,万科的事件,还在持续。

作为中国房地产行业最著名的公司,作为过去二十多年里,中国房地产行业,乃至整个中国经济“现象级的企业”,万科的命运,祝九胜的命运,以及可能的郁亮们的命运,甚至王石们的命运,究竟又会如何?

……

1月22日

《争夺“千年金矿”——豫陕两省究竟谁在越界采金?》

以及,6月20日 《豫陕两省“千年金矿”案后续:河南法院一审重审 陕西金矿11名员工获罪》

在黄金价格不断刷新历史记录,不断创新高的今天,金矿的事件格外引人瞩目。

我从2024年年初就开始跟踪关注这个事情,然后也去了几次现场,访谈了不少人,读了很不少的材料。

在我看来,这个案件不乏“以刑夺金”的嫌疑——金矿的利益,实在太大太大了。

我还很感慨,河南警方,以及陕西警方,分别对对方省份的几十个金矿员工,采取刑事强制手段的“对等做法”。

普通公民的个人自由、尊严,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难道就这样不重要么?

时至今日,陕西金矿一方还有几个人被河南司法部门强制羁押着,案件二审,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我在想,在巨大争议面前,国家层面是否可以来指定管辖,由河南、陕西之外的第三省进行调查、处置,以及可能的司法审判,才能相对更公平、公允一些?

到了4月,4月18日

《湖南机场集团董事长邱继兴涉性侵,已被刑拘》

以及,6月7日 《纪委监委跟进调查 涉性侵的湖南机场集团原董事长邱继兴被撤销政协委员》

邱继兴的这起丑闻,大概是这些年里,被曝光的级别最高的性侵者了。我的第一篇稿件,只存活了40来分钟,不过影响还算是比较大。

发稿后,我在朋友圈里如是说——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4月,还有一篇性侵案的丑闻:

4月26日

《中粮信托财富中心总经理任杰因猥亵女性被行拘10天》

这些年,见过、写过不少官员以及央企国企管理者的性侵案丑闻,比如2024年我还写了华润置地中西部大区总经理陈刚的丑闻。

我是愈发认为,我们男性深刻的劣根性,很多时候,还不仅仅是“普信”——普通而自信;而是“糟信”,是“糟糕而自信”。

7月,首先是海航的案件。

7月19日

《一审领刑12年 海航原董事长陈峰当庭表示上诉》

以及,7月22日 《海航集团原美籍高管、首席执行官谭向东三罪并罚获刑6年》

海航曾经也是“万亿帝国”,就主业而言,海航是中国唯一的五星级航空公司——不是国航,不是南航,当然更不是东航。

这个“万亿帝国”,与当年的“明天系”、“安邦系”一样,前几年倒台了。

陈峰个人,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一审宣判,陈峰当庭提上诉,也算是一种态度。

不过更让我感慨的,后来的二审,即使是陈峰这样的人物,也没有获得开庭审理的机会,而是直接维持……

——刑事案件的二审开庭,为什么依然这样难?!

少林寺释永信的案件,在我看来,是这几年最重要的司法案件、职务犯罪案件之一了。

7月27日

《河南新乡警方等多部门联合办案 少林寺住持释永信被调查》

这篇稿件存活的时间很短,“消失了”的直接原因,令人啼笑皆非。

后续,我又去了几次河南,希望以后有可能对此事做更多的报道。

7月28日

《居然智家董事长汪林朋意外去世》

汪林朋先生的自戕,令人唏嘘,包括后续的一些发展,也让人难以接受。

就新闻本身而言,我感到难过的是,明明我们可以在确认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把稿件发出来,却不得不“等待”。

而且,类似这样的“等待”,越来越多了,尤其是涉及到官员或者大人物们的不好的消息。

比如,这几个月里,就有如山西省长金湘军的新闻、广西政府主席蓝天立的新闻、内蒙古政府主席王莉霞的新闻、证监会前主席易会满的新闻、武汉市前市长周先旺的新闻,也包括这两天的西安书记方红卫的新闻,都不得不“等待”……

7月,还有一篇,关于武汉大学的新闻

7月31日

《武汉大学校长张平文:正在处理“学生性骚扰指控被驳回”事件》

说实话,武汉大学“图书馆事件”沸沸扬扬一两年,我对这种事情,原本没有什么兴趣。

到了2025年7月底,我看到很多媒体又在纷纷报道此事,却似乎总觉得缺乏“核心采访”——当然,在重大公共事件里,缺乏“核心采访”,是长久以来中国新闻行业的普遍情况。“核心采访”,需要很长时间的积累,也很大程度上需要运气。

在这个事情上,我运气不错,找到了武汉大学校长张平文先生的电话,也打通了他的电话,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张平文先生说的一句话,“等上级的安排”(原文:至于何时会公布处理结果的问题,这位校长则称,还要等上级的安排),被很多媒体转载时改为了标题,并“引爆”网络。

没想到的是,20多天后,突然有人写文章,对我进行严厉的批评乃至辱骂,说我是利用与张先生的中学校友关系,去设套行骗,是“背叛了校友”。

还有人以“内行”人身份,非常“认真负责”地教育我们:

类似事件,如果要采访单位的负责人的话,第一步需要去联系单位的宣传部门,发去采访提纲;第二步,得到对方应允后,再进行采访;第三步,在写完初稿之后,把初稿交给对方进行审核;第四步,对方审核同意后,我们才能进行发表……

对于这种指责,我在微博上做过一个回应:

“我可以公布全部的采访录音。实际上发稿后,我也已经向编辑部提交了采访录音。接通电话的一开始,我就明确地说,我是经济观察报的记者,而且从头到尾,没有讲这是私人聊天……”

我的朋友,张丰先生还公开写文章帮我辩护。

张丰先生说:

“……武汉大学校长,那句‘等上级安排’,其实是能代表2025年社会氛围的证词,也是这个事件的核心真相:很多困扰,都是权力本身造成的……”

“在武大发生的事情,想办法采访校长,本来是媒体的第一任务。但是,人们已经普遍知道,中国的校长,已经不会就公共事件表态,最多由学校的宣传部门回应。如果你致电宣传部门,会让你单位开介绍信;或者一句‘等通报’。

所以,大部分记者都已经和读者一样,只是‘等通知’而已……”

9月

9月4日

《案中案:巨额“灰色收入”存进原保姆账户之后……》

这个案件不大,但确实有趣,我认为,这是典型的“黑吃黑”案。

我更感慨的是,在经济并不发达的一个县,其县医院的中层科长,怎么也有“能力”获得几百万元乃至事实上可能更多的“腐败收入”?

9月16日

《华能信托17亿元“信保贷”资金被骗幕后》

金融类的案件,一般涉案金额惊人,情形也很复杂。事实上,这个案件的作案者们,几年里从华能信托、徽商银行里,骗出来的钱,有100多亿元,然后有超过17亿的钱,还不上了。

有意思的是,这个案件里,既有骗了十几个亿,但检察院对其不起诉的重要参与者;还有两个意外死亡的重要参与者——一个是心梗死亡,一个是以极为血腥的方式自杀……

9月27日

《东莞土地案争议:17亿元全额付款土地被无偿收回,再罚款3亿》

2019年年底,有民营企业全资付款,买下东莞的土地,结果在随后三年里,因为疫情管制等原因,困难重重。

没想到,东莞政府部门认定其土地属于“闲置”,宣布无偿收回,还要再罚款3亿多元。

我问了不少房地产行业的资深从业者,对于这样大金额的土地无偿收回,再另外附加巨额罚款,他们都说,“闻所未闻”。

我更看重的是,在接下来民营企业就此提起的行政诉讼里,其起诉的对象包括东莞市政府。

一审,只能在东莞市所辖的基层法院审理;

二审,只能在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进行。

——这样的“诉讼制度安排”,合理么?

10月16日

《追诉中超“最神奇的比赛”:花5000万元,买下一场平局》

热热闹闹的中超比赛,买下一场球,需要多少钱?

5000万元。

结果,还没有买赢,只是一场平局。

事件的参与者之一,是已经获刑20年的李铁。

其他的参与者,目前有的在被追诉。还有的,避居海外。

除了这场5000万元的球,我看到的材料里,深圳佳兆业俱乐部前前后后买过的球,花费至少达到了亿元级别……

——这就是“中国足球”。

是的,在这天价的足球面前,涉案金额几十万元,顶多一百多万元的中国象棋腐败,简直不堪一提……

10月还有一篇报道,金额也不大,行贿者却是上市公司的现任董事长。

10月20日

《法院认定:东风汽车子公司总经理 收受某上市公司董事长30万元贿赂》

这些年,目力所及,上市公司高管、实控人们,涉及腐败案件被查,很多都不再主动披露了,包括森特股份这次。

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公开、透明、及时的信息披露,一定是股市持续健康发展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也一定是“牛市”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而且,公开、透明、及时的信息披露,不仅仅关于股市,也关于整个社会的健康持续发展。

拉拉杂杂,到此时,已接近凌晨4点了。

在写作这个“记者年”的总结时,我还瞅了几眼英剧《窃听黑幕》(The Hack)。

这部剧的一开头就吸引了我。

男主角,也是一个从业多年的记者,他讲到英国的新闻行业,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二手信息的被动处理者”(passiveprocessors of unchecked,second-handmaterial),媒体现在是“更多地依赖新闻通稿,而非自主挖掘新闻”(newspapers use press releasesrather than getting their own stories)。

是的,“二手信息的被动处理者”、“更多地依赖新闻通稿,而非自主挖掘新闻”……

——这几句话,甚而让我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也许不仅仅是我们,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等通知”、“看通报”、“转通稿”、“听上级安排”,会是,或已经是“主流”了,但这,绝不是新闻工作的本真,绝不是记者职业的本质。

否则,我们,又如何能成其为记者?又何以不愧于这个职业?

谨与诸位同仁共勉,并以此纪念,我们的“中国记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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