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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韧地背负日常苦难,这才是中国人的活法

来源:南方周末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2-25 00:44:16





2025年11月28日,四川通江,金福春跟着金俊去公司。

当大部分读者因为余华的小说《活着》落泪的时候,我和朋友们,试图在这本描述一个中国男人苦难人生的小说里,找到一种直面惨淡现状的勇气。那时,我们念着高三,在一所极端严苛、校长会用望远镜观察每个教室情况的学校。我还记得看完《活着》,领略完主人公福贵周围的人一一死去,最后只剩下一头牛相依为命的故事后,我和同桌一边流泪,一边给了对方一个坚定的表情:“福贵都这样了,我们现在经历的又算什么?”

从小,我的母亲就告诫我,人要“争气”。普通的家长,会把小孩和一个不存在的同学作对比,但在西南边境,母亲会拿梦境和命运中闪烁的信号,来传达人必须要争气的价值观。于是,我和同桌——从一个水边的坝子考入市区中学,身上流淌着傣族血脉的女生,都把苦难工具化,用来对比、勉励,最后挖掘出人生最难能可贵的宝藏:勇气。

后来,我读到了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这个故事其中一条线是,一位兢兢业业的管家,始终压抑对一位女士的情感,最终导致这位女士失望离去。看完之后,我隐约觉得,和中国作家相比,他们对日常苦难的想象,始终有限。

随着年龄渐长,来自家族的日常苦难,比小说更让人透不过气。

我的太爷爷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指导我练习书法和背诵古诗,喜欢吃腌制的萝卜,甚至会搭配甜食吃。直到他去世多年后,我才从长辈口中找到他更久远的人生碎片,他曾因历史原因,在劳改农场待了二十多年,练习书法是农场里难得的文化活动。后来,到了某一年元宵节时,我才突然明白,吃豆沙馅汤圆也要搭配腌制萝卜的原因是,咸菜可能是他那二十多年里,为数不多,能刺激味蕾的佐食。

如果不是因为写作,我从未和周围人谈论过这些。因为一滴滴的苦难,早已融入日常的海洋。

这些记忆,在采访《长夜将尽》(相关报道详见《长夜将尽:一家三口被拐,三十年后重逢》)的过程中,又活过来了。

听着主人公金俊讲述着被拐卖,到在北方农村里度过的阴郁童年、后来经历的三段婚姻,以及婚姻中遭遇的暴力。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是另一个人经历这一切,她还可以云淡风轻地坐在我面前,平静地和我讲述这一切吗?

金俊的故事中,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成分:她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在做房屋中介的她,认字不多,每次签合同,都要在手机上打字,再抄在合同上。

并且,她一直相信,自己聋哑的母亲,被拐卖到山西后,曾被人强奸。金俊的女儿菲菲告诉我,这个话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和朋友说起过。

很难想象,一个孩子,听到她的妈妈说,姥姥被人强奸,内心会涌现什么样的波澜。

金俊父亲金福春的故事里,也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成分。这个男人找了妻女三十年,一直找到忘记回家。

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为了寻找妻女,究竟可以牺牲多少?

在金福春和我零星的沟通中,他模糊地表达了,他几乎走遍了山西大部分的城市,和不同的工友描述妻女的情况。另外,按照金福春弟弟的说法,金福春还在黑煤窑里干过。而在他最后一段工作经历中,如果不是相关部门的协调,起初也是拿不到工钱的。

采访金福春的过程非常艰难,他的思维混乱,只能说清楚所有1995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他的家人们也对和他沟通失去耐心,尤其是他那个语速极快的弟弟,很喜欢打断哥哥歪歪扭扭的发言。

我把这个男人单独拉到能晒到太阳的坡头,用缓慢的语速问了他,有没有哪一刻彻底放弃寻找了。这个男人似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到,大概在60岁那年,他开始喝酒,喝到住院。

这个男人30年的人生就这样消耗殆尽了。回家时,口袋里只有3300块钱,这是他自己在30年人生中积攒的全部积蓄。



2025年11月25日,四川通江铁溪镇圆坝村,金福春老家外。

采访中的很多时刻,金俊自己没哭,她平淡的、似乎在讲另一个人故事的态度,让我哭了。

一个理性的记者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但得知菲菲辍学后,我一直在劝这家人,一定要让菲菲把大学念完,作为一个前教育记者,我知道,在中国,上大学已经是一件越来越简单的事,从某些方面来说,文化成绩不理想,也是有出路的。

直到采访的最后,我才从菲菲口中得知,她不愿上学的真正原因,是觉得家里拿不出钱了。

菲菲和我说,她在学校会写小说,主人公最后的结局,是各种各样的死亡,喝农药、或者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班里唯一的忠实读者,是一位有点斜视、从没吃过旺旺雪饼的女孩,女孩鼓励菲菲写下去,但她也会问菲菲,为什么你老写不好的结局。

“我会添加一些自己经历的事情,加在主角的身上,让主角也去经历这个磨难,我想看同学看完之后,是什么反应。”

菲菲告诉我,她也看过《活着》。看完之后,也从这本小说里发现了勇气,“主人公福贵的苦难才是苦难,我的苦难太模式化了”。

整篇稿子的最后一个采访,是2017年时,帮金俊寻找到故乡的一个志愿者。早年,这位志愿者大叔有自己的矿,之后矿场关停回到通江,曾长期在当地一个公益组织工作。采访结束之际,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告诉我,他正在西安的工地上搬砖——是真正意义上的搬运砖块。

这位大叔又经历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

采访结束后,我和编辑曾思考,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什么,一位编辑说,这应该是三代女人寻找主体性的故事,另一位编辑说,这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这些方向都很好,但实现起来都有些困难。

后来,一位朋友听完故事后,感叹到,这才是中国人的活法。

不断遭遇苦难,又不断在漫长的岁月中淡忘,在类似于《活着》的苦难故事中,寻找难得可贵的勇气,活下去,再活下去。当命运偶然撒下幸运,我们会奋力抓住,哪怕这种幸福是稀薄的,也足以宽慰人心。坚韧的你、我,还有大家,所度过的一生,不就是遵循这样一种活法吗?

稿子的标题用了“长夜将尽”,恰好和石黑一雄充满悲情色彩的《长日将尽》对应。这也是中国人典型的思维逻辑,所有的苦难终将过去,只要活着,稍显坚韧地活着,就能等到命运撒下幸运的那天,哪怕这样的幸福是稀薄的。



2025年11月20日,四川通江铁溪镇圆坝村,回到故乡的金福春和家人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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