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万粉丝账号靠挂素人赚钱 受害者90%是未成年人 - 新闻详情

40万粉丝账号靠挂素人赚钱 受害者90%是未成年人

来源:谷雨实验室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07-05 00:35:30





今年3月,仅仅因为一条微博评论,一位素人孕妇被某韩国女星粉丝在微博上辱骂并开盒。后来,人们发现主导网暴的是一位13岁的女孩。互联网“厕所”和“厕妹”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当下,有一类账号专门供粉丝投稿吐槽、辱骂或攻击他人的内容。投稿发出后,评论区会迅速聚集起持支持或反对意见的人,她们使用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密语”党同伐异,抱团取暖。这类账号被称为厕所,而混迹在里面的人大多是女孩,很多人还未成年,她们被称为“厕妹”。

很多人都在网上分享过被厕妹“挂厕”、辱骂、网暴的经历,但到底谁是厕妹?为什么这些女孩不惜消耗自己大量的精力去释放对他人的恶意?为什么在成年人看来可以一笑而过的小事,对厕妹来说却如此重要?厕所给厕妹们提供了怎样的精神支撑?

离开虚拟世界,一位厕妹或许是生活中的弱者,她可能被原生家庭、身边的同学、老师伤害过,也可能正被精神类疾病困扰着。或许我们更应该追问的是,面对厕妹,平台该做些什么?家长、学校、社会机构又能做些什么?我们每一个成年人,应该做些什么?

|李奕萱

编辑|齐拉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你被投厕了

离考研还有三天,法学生吴凡发现,自己前一天晚上发的一条小红书帖子被截图发在了微博一个名叫“梦女你们闹够了没”的账号上,并配文“我还是小看了鸟姐”。

鸟姐,是一些人对于女性向卡牌手游《代号鸢》玩家的称呼;梦女,指的是幻想与二次元角色拥有亲密关系的女性。吴凡的小红书帖子里,她将《代号鸢》主角广陵王的服装P在了自己的蓝底证件照上,因此她被认为是一位“梦女”。投稿者只在她的脸上码了很薄的一层马赛克,她的五官轮廓清晰可见。

账号“梦女你们闹够了没”拥有四十万粉丝,她们大都对所谓的“梦女”持负面态度。那条微博在24小时之内达到了1.1万多点赞。帖子评论区里充斥着对吴凡的嘲讽,如“孩子们祝你们考研的竞争对手都是这种人”、“自信分我”、“六边形(攻击女生的身材比较胖、脸型比较方)”。紧接着,许多围观者顺着帖子暴露的账号信息找到了吴凡的小红书账号,在评论区和私信中对吴凡的学业、家庭和长相进行侮辱和攻击。



©视觉中国

吴凡一下子明白,自己被投厕了。后来根据她的了解,反梦女厕主要聚集了两种人:一种在磕某男角色的cp,所以觉得梦女拆了她们的cp;另一种觉得有些梦女的行为很“爱男”,她们觉得这种行为很羞耻。吴凡觉得很荒谬,她认为自己的帖子只是一种cosplay,跟梦女无关。

在以微博为主的社交媒体平台,有一类账号专门供粉丝投稿吐槽、辱骂、攻击他人的内容,投稿发出后,评论区会迅速聚集起持有支持或反对意见的人,互相抹黑、攻击,发表恶毒的言论。这类账号大多由最初的“bot”演化而来,如今被圈内人士心照不宣地称之为“厕所”。

圈子里流传着关于第一个厕所的传说:2021年6月,一款名为《偶像梦幻祭》的女性向游戏的玩家经常在bot里吵架,一位网友对此感到厌烦,于是在微博账号“同人女bot”中投稿“你们能不能自己建个打架的地方,别到处拉屎”。该条微博被网友称为“万恶之源”、“历史性的一幕”、“开启大厕所时代”。那之后,大大小小的互联网厕所拔地而起,里面活跃的很多用户都是年轻的、甚至未成年女性,她们被称为“厕妹”。

最近一次“厕所”和“厕妹”受到关注,是今年3月的素人孕妇被开盒事件。仅仅因为一条微博评论,一位孕妇被某韩国女星粉丝在微博上辱骂并开盒,其真实姓名和工作单位等隐私信息被曝光在网上。最后,人们发现主导网暴的是一位13岁的女孩。

被挂厕后,吴凡发现,厕妹对她家庭、学业、外貌的攻击性话语是通过正话反说、缩写字母、同义词替换等方式表达的。有些内容她甚至读不明白,在搜索引擎里也查不到,只能向一些熟悉厕所规则的网友询问。

厕所里,满怀恶意的攻击也常常伪装在温润的“厕语”之下。例如,对厕所文化不了解、不会对他人进行谩骂的人,会被正统厕妹称为“萌萌人(mmr)”——用词可爱,却带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这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网络审查机制,让圈外人很难通过关键词找到它们。另一方面,“加密语言”形成了群体的内部认同与排外性。

除了厕语,厕妹的攻击方式五花八门。曾有一个声称自己也是“梦女你们闹够了没”账号受害者的人,在小红书上联系吴凡想要为她提供证据。了解对方的基本情况后,吴凡与她加了微信,没想到对方将吴凡的照片p图成遗照发给她,还在她的朋友圈下评论“你过得这么愉快,还搞什么(维权)”等。还有一些人会创建一些社交媒体账号,把被网暴者的照片设置成账号头像,再将账号名字和简介改成具有侮辱性的词汇,然后频繁地在流量大、争议性强的帖子下发表极端评论,挑起网络争议,引导他人对这个账号进行攻击。

吴凡意识到自己需要采取行动,否则她的账号可能很长时间内都会被私信骚扰。去年12月17号午后,也就是事件当天,吴凡在小红书发布了一篇题为“考研前三天发现自己被投大厕了”的帖子。与此同时,为防止厕所删评或删帖,她迅速留存了相关证据,并表示考研后会继续维权。

当天晚上,那条微博消失了。吴凡的小红书帖子在六天之内达到了将近80万的浏览量。评论区很多人声援她,并举报厕所的搬运帖。

“梦女你们闹够了没”账号的运营者联系到吴凡。交涉后,吴凡提出两个要求:第一,在账号主页长时间置顶一个对她的道歉贴。第二,公开发布对于投稿内容的明确审查机制,避免后续无端伤害事件发生。

对方则希望吴凡将小红书帖子删除,因为很多支持吴凡的网友举报账号,会导致账号被封,或是取消打赏机制。据吴凡了解,“梦女你们闹够了没”账号大概有3-6个运营者,均已成年。像很多厕所一样,账号依靠流量激励的机制和广告赚钱。做自媒体的朋友告诉吴凡,投稿她的帖子已经超过了一万赞,在后期没有删除的情况下,这条帖子流量收益能达到五六百元。





“梦女你们闹够了没”账号运营者与吴凡进行协商。

协商达成一致后,账号方却以运营团队凑不齐人,无法达成一致为由,推迟执行协商结果。根据吴凡的观察,账号也在持续发布羞辱、攻击素人女性的帖子,并没有整改意愿。12月底,吴凡决定起诉。

直到今天,依然不断有人私信吴凡具有侮辱性和攻击性的“加密语言”。例如“鸟姐不会来逍遥津还摆上张辽吧,史盲扫码哦(wink表情)”这句话,吴凡甚至看不懂,只是猜测对方一定不怀好意。



自吴凡首次陈述被投厕经历,陆续有近四十个人私信她讲述自己的类似遭遇,并咨询如何维权。这些人百分之九十都是未成年人,最小的一个才刚上初一。有的人3年前被投厕,至今耿耿于怀,向吴凡表达委屈和愤怒。

吴凡感到困惑,厕妹们好像经历了某种网络暴力统一培训,共享着一套攻击性话语,不惜消耗自己大量的精力去网暴一个又一个陌生人。她们是谁?



逃离厕所

赵雨曾经是一名厕妹,并且关注了“梦女你们闹够了没”。2023年,还在上大二的赵雨喜欢上了《代号鸢》,并开始在微博超话里查游戏攻略,却意外发现了《代号鸢》cp的bot。赵雨也会在这里投稿和评论。

在这个账号里,大家只是平和地分享创作。但与此同时,微博算法开始给赵雨推荐情绪更强烈的账号,也就是真正的厕所。大家在里面会针对某个特定的话题展开论辩,甚至互相攻击。相似主题的厕所也会互相打广告,“我们的厕所是做xxx的,请喜欢xxx的多来投稿”,这样的行为被圈内称为“圆角”,也就是美化后的“援交”。很快,赵雨关注了公公厕(极端攻控/攻腐唯)、嬷嬷厕(极端受控/受腐唯)、言情厕、耽美厕等五十几个厕所。虽然常看的只有十个左右,但鉴于厕所的防搜机制,赵雨想着“遇见了就顺手点个关注”。

在大的厕所里,有一类投稿是将敌对厕所里别人的发言截取过来供大家群嘲。这样的氛围下,赵雨产生了一种和很多人心灵相通的感觉。

“厕所的终级答案就是认同感“,接触厕所两个月后,赵雨不再排斥“厕妹”这个称呼,正式自我认同为一个温良版的厕妹。

刚进入大学时,赵雨发现大部分同学上课都在玩手机,同学之间也没建立起什么深厚的情谊,她对大学的向往和激情逐渐消散了。大二课程变多,学院严查到课率,赵雨也开始在课上玩手机,长时间浏览厕所、投稿、评论......在同好聚集的地方,大家意见相同,却又妙语连珠,赵雨感觉到了快乐。

至于厕所里的隐秘符号,当你置身其中时,根本不需要有人教你,就可以慢慢领悟,“只有当你明白了黑话到底是什么,你才能够真正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她说。如果碰到其他厕妹言辞犀利、有理有据的发言,赵雨还会在心里默念几遍加强记忆,或者直接截图保存,以便后续自己反驳别人,“那个时候,刻薄变成了一个优点和荣誉。”

当厕妹赞同稿主的观点时,会直接转发或在下面回复“老公点了”等支持性评论,这是由“路过点了”演化而来的:路过点了-lgdl-劳工点了-老公点了。如果不赞同稿主的观点,厕妹们会用更尖锐的话语回击,虽然稿主本身的观点可能就很偏激。有的厕妹享受冲突,会直接在评论区开骂,但赵雨知道,一旦参与骂战,就会被卷入无休止的负面情绪,所以她一般只旁观。

2024年,赵雨退坑《代号鸢》,玩起了另外一款在当时生态下处于被霸凌位置的游戏。这种鄙视链在游戏里很常见,如果一个人玩的游戏处于鄙视链底端,那么这个人连带着游戏和厕所都要共同接受“高端”玩家的讽刺与攻击。这种攻击对成年人来说可能一笑而过,但对孩子来说却绝不是无足轻重。于是,只有在聚集了诸多这款游戏玩家的厕所,赵雨才不会体会到被歧视的感觉,她和其他厕妹在“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下抱团取暖。

这个厕所每天会发送两次稿件,赵雨每次都是卡着点不断刷新投稿,也会向这个厕所进行投稿。逐渐的,赵雨开始在厕所里跟着他人一起党同伐异,但一般来说,她不会“师出无名”,比如当自己喜欢的游戏因为女装造型被对家造黄谣,她才会和其他厕妹一起去嘲讽对家的女装设计。

对于自称“温良版”厕妹的赵雨来说,嫉妒厕是她比较不能接受的厕所。在那里,厕妹只是一味地嫉妒别人,嫉妒别人比自己有钱,比自己有才华,比自己长得漂亮,比自己幸福。

她曾看到过一个15岁的有美术天赋的女孩画的板绘图被投到嫉妒厕,评论区都在希望她家破人亡、被大货车撞到、手突然断掉。有人吐槽周围的同学出国留学,评论区就“祝坠机”;有人投稿说嫉妒那些长得漂亮的人,评论区都在祝她们“被性侵”。



嫉妒厕里的常见发言

“看到嫉妒厕里无休无止的恶意,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赛博怨鬼从手机冒出”,赵雨感到背后一阵发凉。她点进去看那些口出恶言的人主页,却发现有的人本身就已经在双一流大学读书,有的人自己也长得很漂亮,有的人家里资产甚至达到几百万,但依然在嫉妒。

一般来说,赵雨在厕所看到极端恶意都会回避。但有段时间,她和舍友的关系闹得很僵。负面情绪得不到发泄的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舍友厕投稿。在这个厕所,“蛇油”用来指代“舍友”,里面几乎全是吐槽舍友的大学生。赵雨的投稿中过几次,每次发表,她都能在点赞中获取支持,评论区也有人帮她一起骂。她觉得很爽。

与舍友厕相似的还有同学厕,从小学生到大学生,都有人在里面投稿。在这里,“童镯”代指“同桌”,“筒靴”代指“同学”,“捞尸”代指“老师”,“纯祝”代指“蠢猪”。人们因为在学校买东西被插队、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被同学问题等原因,吐槽甚至辱骂自己的同学和老师。

有段时间,赵雨每天有3-4个小时都在刷各种厕所投稿。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心态也更加偏激和刻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大二下学期期末,她不仅要交各种课程作业,也要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将近一个月的高强度学习将赵雨强制性拉回现实生活,无暇顾及厕所内的活动。赵雨也因此发觉,脱离厕所,自己依然可以正常生活。

她开始反思自己沉溺厕所的行为,她完整地围观了吴凡事件,一些厕妹的做法让她觉得不可理喻。她猛然意识到,“厕妹”已经不是一个中性词,而意味着刻薄等贬义。“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赵雨卸掉微博,强制自己从情绪泥潭和厕妹的身份认同中抽离,慢慢转向对于学业和未来发展的关注。

慢慢地,赵雨发现厕所曾提供给她的情绪价值没有那么重要了。“当厕妹的时候,我在和家人沟通的时候总是藏着掖着,担心一些在厕所里的口癖脱口而出。”脱离了刻薄的语言环境之后,赵雨的一些心里话反而会向父母倾诉。“我与舍友摩擦的事情,也在父母的协调下通过换宿舍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三年前,正读高二的伊佳芎也有一段逃离厕所的经历。

2022年4月,正值上海封城期间,她喜欢上了一个日本公司旗下的虚拟主播(真人顶着皮套),这类主播又被称为“管人”,顺理成章的,她关注了管人厕。

在那里,一些人通过灰色手段挖掘皮套下真人的身份信息,包括他们成为“管人”之前的网络事迹或社交媒体账号。管人的真实生活被称为“塔”,人肉并曝光这些信息被称为“冲塔”。

伊佳芎一开始本不想关注这些,但微博多次将关于塔的信息推送到她眼前,几番过后,她忍不住点开了。

厕所给了像她一样的粉丝一种看到了独家信息的“特权感”。伊佳芎还发现,“管人”的花名会随着“冲塔”结果变化。比如有一个“管人”的皮套形象是一只人形狐狸,所以最开始他的花名就叫狐。他的负面私生活被曝光后,厕所里对他的代称花名变成了夜壶的壶。

在厕所里,大家都会努力幽默、抽象,哪怕是残忍恶毒,也会包装在“幽默”的外壳下。有一段时间,厕所里流行一种叫做“定型文”的东西,比如把肯德基疯狂星期四v我50的文案修改,配上很多奇怪的emoji,用来吐槽某个管人,之后,赞同者会在评论区疯狂地复制,以此形成狂欢。

伊佳芎一边觉得看这些不好,一边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时间久了,她被自己的窥私欲吓了一跳。同时,她又感觉自己在被一些“向下的”东西煽动。

她从小算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没有做过违纪的事情,老师说自己几句不好,就觉得天要塌了。但在厕所待久了,看着那么多人轻视社会规则和道德标准,伊佳芎原先的世界观开始松动。

看到其他厕妹在管人厕里书写通过抽烟、喝酒、性爱等方式宣泄情绪,伊佳芎有一种,“如果我现在压力很大,我也可以通过做这些让心情得以缓解”的暗示,“厕所总体的氛围,就是在暗示向下的自由也是被允许的。”有时候,伊佳芎脑海里会闪过抽烟、喝酒,甚至做更出格事情的念头。

“不能继续这么滑坡下去”,伊佳芎意识到厕所的负面影响,退出了自己巡游了两个月的厕所。恰逢上海封城结束,她也逐渐回归日常生活。三年过去,时至今日,在国外读大学的伊佳芎想起自己在厕所的那段经历,还会心有余悸。



一个复杂的厕所

厕所刚兴起时,投稿内容大多涉及二次元、偶像文化和同人创作领域,但渐渐地,一些厕所开始向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蔓延。

例如一个叫做“原生黑水池”的厕所,粉丝主要是初中生和高中生。投稿内容大部分是辱骂自己的父母,让“豹豹猫猫去4”(让爸爸妈妈去死),抱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种家庭里,附带辱骂身边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类经常被炸号又重开的“圆角厕”,意指吐槽或分享自己援交经历,也有人会在里面寻找援交对象。而穷厕,顾名思义,人们在这里讲述自己家徒四壁、父母黄赌毒等悲惨遭遇。或是发帖求问赚钱方法,对前途、学习或工作的建议,甚至直接问是否有人愿意资助钱或物资。

穷厕最常见的投稿内容是辱骂生活中的富人朋友、同学、亲戚甚至网友。这些投稿的评论区充满了富人4000+(死全家)和祝jprw(家破人亡)等发言。偶尔评论区会有一些看热闹的北上/外国ip乱入,就会迅速被骂几十条。



©视觉中国

有一个投稿让刷过一段时间穷厕的赵雨印象深刻。稿件讲述了女孩在高中遇到了一个家庭富裕的同学,会分给她一些自己不太喜欢吃的零食,或用过一两次的笔。稿主的叙述语气很平和,还对富裕同学不经意间的帮助表达了感谢。但评论区却激烈地分成两派。一派觉得这个同学人还不错,另一派觉得这都是富人虚假的怜悯,希望这个给别人吃剩饭的富人jprw(家破人亡)。

在穷厕潜水很久的莫默观察到,里面不全是穷人,还有想帮助贫穷厕妹的救助人,想看别人生活不幸的乐子人,来找存在感和优越感的自认为是富人的人,以及编造投稿博取同情的假穷人。

还有一些物欲高的人。莫默见过很多初高中生哭诉没钱买化妆品所以很自卑,评论区有人劝她们好好读书,还会被稿主骂,当有人真的提出送二手化妆品给她们,就会被嫌弃是二手或杂牌。

最令莫默震惊和恶心的,是有段时间里,很多不知来路的账号一直在评论区里提倡“笑贫不笑娼”。这些账号会在一些挣扎生活或求兼职投稿的评论区,建议稿主去卖身,还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雨曾在穷厕看到一个投稿,以初高中女孩的口吻自述,说自己拿不出学费,后来找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朋友,给她包吃包住,她就和男朋友同居。和评论区里的其他厕妹一样,赵雨也怀疑这条具有不良引导性的投稿是由男性伪装成女性发的,目的是寻找“猎物”。

平日里,厕妹们默认”只和女的一起上厕所“,排斥男网友和男皮下。很多厕所会在个性签名里注明“男的不准看,看了4000+(死全家)”。有时候刷到“一眼男”的投稿来引战,厕妹们会立刻在评论区集结,“把这个稿主咔了(拉黑)”。

尽管穷厕充斥着负能量,赵雨却曾看到过一条让她无比感动的投稿。

那是一个女孩分享自己如何在一个月伙食费只有200块钱的情况下吃得有营养。女孩讲述她如何努力获得奖学金,如何买泡面、维生素片以及便宜的蔬菜和肉。

很多贫穷的女孩会分享自己努力向好、向上生活的经验。比如,家里某个家电坏了,女孩是怎样修好并省下几十块钱的。再比如,一个女孩是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来到澳洲读博,并鼓励大家“我在山的这边等大家飞来”。

每个月,穷厕还会发一个互助帖,账号会用运营收入购买一些日用品,以后台抽奖的方式分发给厕妹,而厕妹只需要支付邮费,一个人最多接收两次。评论区里,大家也可以互相送自己的闲置,也有一些生活稍微富裕的女孩会给其他厕妹送一些日用品。这些都导致赵雨对穷厕的态度很复杂。每次看到一些真诚和动人的故事,赵雨都会觉得很温馨,“就像大家都是灰秃秃的小兔子、小老鼠,坐在篝火晚会里,一起分享手里的一块儿硬硬的玉米饼一样。”



某穷厕中“互助楼”帖子。



弱者

对于曾高三休学在家的张流霜来说,厕所就起过莫大的慰藉作用。2024年4月,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张流霜开始整日将自己泡在微博上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bot”,又称精神病厕。

精神病厕的投稿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种对于自己患有心理或精神疾病感到痛苦,一种对于周围没有办法和自己共情的人感到怨恨。还有一种经验分享贴,比如某类精神疾病患者的生活小窍门,或是各地专业素养比较强的精神科医生推荐。

在这里,张流霜打开了自我认知的新世界大门。

她发现,自己非常共情一些讲述对母亲爱恨交织的帖子,有些帖子里的母亲患有原生精神疾病,和她的家庭情况类似。上小学的时候,她经历过校园霸凌。一群孩子围住她,动手打她的是一个高大的姑娘。她尝试向母亲求助,但母亲却告诉她,那只是同学之间的玩闹。如今看着厕所里的帖子,她觉得十年前的负面感受终于有了正当性。

时至今日,当有人在18岁的张流霜身边做出抬手动作,她依旧会下意识地闪躲。她尝试过和母亲沟通,“小时候的霸凌你应该为我出头,如今的社交中,对方任何一些轻微的暴躁行为都会让我恐惧,我认为有一部分原因是你造成的。”

“那你现在这样是要来审判我、批斗我吗?那如果以后我年纪大了,你是不是就不养我了?”张流霜回忆,母亲听了她的话大发雷霆,“你现在是上网学坏了吧!”

一方面,人生第一次看清母亲和自己身上的这些窟窿,张流霜觉得很悲伤。但看着厕所里其他类似的投稿,张流霜又发现自己不是那个奇怪的、区别于大家的不好的人,因而得到安慰。沉浸在厕所里,张流霜觉得自己像个泳池,一边在抽水,一边在放水。

上大学后,因为高考失利和对未来的迷茫,张流霜退网了两个月。适应新生活后,她重返微博,发现先前的厕所已经因为负面消息太多被举报关停了。

重新联网的张流霜关注了四个精神病厕,包含一个综合性厕所和三个细分病症厕所。和高中时那样,她在厕所里流连,但她没想到,一些涉及负面的投稿内容,悄悄在自己心里留下了痕迹。

在精神病厕里,心理健全的人被称为“健人”,“好希望周围的健全人过上和我一样痛苦的日子”,张流霜非常认同。生活中,她身边有很多习惯性娱乐化精神疾病,或因为她患病而孤立她的人,所以她总是下意识地对心理健全的人有敌意。

小学时,张流霜经常被一个人锁在家里,只能整日与书为伴。初中以后,张流霜不懂怎样和同龄人一起玩耍,不懂别人了解什么和喜欢什么。那时候,班里只有一位女生愿意和她一起玩。这位女生因为自己姓名的谐音经常被同学们取笑,而张流霜经常因为外貌和体型被同学取笑。

张流霜很珍惜这位朋友,但在家长和老师眼里,张流霜与这位学习成绩不好、平常又不听老师话的女生交朋友,是不好的事情。班主任经常在班会课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张流霜,叫大家不要学她跟这位女生一起玩。同学们听了之后,也会经常会不怀好意地对张流霜说:难怪你们一起玩。

高一时,确诊双向情感障碍的张流霜再一次在学校遭遇孤立。就连一个曾经和她很聊得来的同学,也在有一天突然对她说“你这个人情绪这么奇怪,难怪你有精神病。”这让张流霜很受伤。

在学校和家庭中找不到一席之地的张流霜,在厕所中找到了自己的安全屋。和张流霜的聊天让我意识到,在厕所的背面,许多现实生活中的厕妹们都像张流霜一样,是家庭和校园生活中的弱者。



不知所措的大人

我是在小红书上刷到陈宁的帖子的。她自称在某美术院校读高一,今年四月份的一天,她突然发现桌上的练习册下有一张餐巾纸,上面用黑笔写着“请问是xx老大吗?你被投厕了!”

她没当回事,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她又在试卷里看到了一张新的餐巾纸,这次是用红笔写的,“请问是xx老大吗?你被投厕了”。

她有点害怕,也并不知道是自己的什么内容被投厕了,晚饭时间,陈宁找到快要下班的班主任,把纸条的事情告诉了她,班主任先是表现出惊讶,接着追问陈宁“投厕”是什么意思。一番解释过后,陈宁看到班主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简单安慰了她几句。班主任承诺要在同学面前提到这个事情,但目前为止,事情仍未得到解决。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陈宁在社交网络分享过的内容出现在了班级的黑板报上。她还曾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生用很夹的声音把一段抽象的歌词换成陈宁的名字唱了出来。

陈宁把自己的遭遇和父母分享,父母也想不出对策,一家人达成共识,让陈宁“保持强大心灵,受委屈回家跟爸妈说。”

一位来找吴凡咨询的女孩赵晓也遇到过类似困惑。赵晓是韩娱某男明星的梦女,有一次,赵晓发的梦女帖被投稿到了反梦女厕,这不仅给赵梦带来了网暴,还带来了线下的困扰。与赵晓同班的几个女生也喜欢这个组合,她们阴差阳错地刷到了赵晓被投厕的帖子,并在班上有意无意地调侃赵晓,甚至说一些具有侮辱性的话。班主任得知后,对双方的矛盾进行了协调。

在那之后,赵晓忍不住想:她们刚刚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我的真实信息会被传到厕所里吗?我在网络社群里建立的形象会不会受到负面影响?

李倩是一位80后心理咨询师,在2010年成为母亲。她一直很关注厕妹现象,她认为,青春期正是孩子们寻找社会位置的过程,但当他们没有在学校、社区等生活圈内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去容纳自己,就更容易会转向厕所文化等亚文化圈去寻求认同与归属。在厕所文化圈中,孩子们又会遵循里面具有攻击性和破坏性的规则,强化那些本应得到正确疏导的负面情绪,形成恶性循环。

来找李倩咨询的家长大多年龄在35-45岁之间,孩子一般在14岁以上,最小的也有小学五年级。在一场线上的青春期家长读书会上,李倩向参加的家长讲述厕妹文化。有的家长反映曾听到孩子以厕妹自称,但在李倩的观察里,家长们并不愿意去了解厕所里的真正生态以及厕妹文化,而是打包处理,将孩子的复杂表现与“讲脏话”划等号。

曾经有一个刚上高一的女孩找到吴凡,表示自己想要起诉投稿自己的厕所账号。但因为她未成年,吴凡告诉她需要父母出具一个明确的委托书,自己才能帮忙。后来,女孩告诉吴凡,她的家长只是含糊地认为孩子在网上与人发生过争吵,而对她遭受的网络暴力缺乏想象。



屡禁不止的暴力

决定起诉厕所后,吴凡去派出所报案登记了情况,同时写了起诉状,将之前收集的材料一起在法院程序里进行了立案。

在基层警局报案时,吴凡花了20分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当时接待吴凡的两位警察一男一女,40岁左右的年纪,他们第一件事就是问吴凡什么叫梦女、这个游戏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投稿、什么叫投稿,厕所是什么?

两位警察的态度很好,不仅耐心地听吴凡解释,也认真地阅读吴凡提交的材料,但却没有办法给吴凡立案。一方面,他们认为这件事情构成了侵权,但没有达到刑事立案的标准;另一方面,由于对方的身份信息不明确,又没有办法进行民事立案。

最后,吴凡选择以个人名义向法院起诉微博平台,再要求平台方提供账号注册人的身份信息。在当地派出所和法院的建议下,吴凡转向北京互联网法院提起诉讼。那里对互联网案件了解程度更高,并且线上开庭,可以降低维权成本。

在很多人都曾遭到网暴的今天,以上这套维权的流程十分常见。

起诉微博要证明平台跟事件的相关性,以及其作为平台在网络暴力事件中发挥的作用。一方面,侵权行为是发生在微博平台上面的;另一方面,吴凡认为,在多次对反梦女厕进行投诉的情况下,微博平台始终没有做出正当的、及时的回应,因此微博平台负有责任。

吴凡发现,对于“投厕”,目前没有明确案件与法条可以援引,只能集中在最基础的民法和网络安全法等。

网信中国曾在2023年11月17日发布了一个关于展开“清朗·网络戾气整治”专项行动的通知,其中明确提到了对于“网络厕所”、“开盒挂人”等行为要坚决打击。吴凡打算将它作为一个辅助材料,在法庭辩论环节提出。

另外,2024年8月1日开始施行的《网络暴力信息治理规定》第十九条强调了网络信息服务提供者应当加强对网络论坛社区和网络群组的管理,明确“禁止以匿名投稿、隔空喊话等方式创建含有网络暴力信息的论坛社区和群组账号”。

但实际上,厕所内的网络暴力仍然屡禁不止。这一方面也是因为,开厕所是个有利可图的产业。目前尚未有人统计过厕所经营者的年龄,但每天清稿、审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还需要绑定支付宝或银行卡账户用来收钱——“梦女你们闹够了没”的账号运营者就是成年人。

《羊城晚报》曾采访过一位厕所运营者,对方自称厕所广告“一般报价是粉丝数量的10%-20%”。例如有1000粉丝,那一条广告就是100元。”另外,厕所用户极为垂直,定向性很强,所以账号一经开设,很快就能吸引大量粉丝。

依靠“开厕所”起号,等到粉丝多了再转手卖掉也是一种盈利方式。圈内甚至形成了一种规则,每当看到厕所出现一条内容为“人生有梦,各自精彩”的帖子,大家就知道运营者卖号跑路了。被“原地解散”的厕妹们,迅速涌入一批批新生的厕所中。

2025年2月24号,长达一个月的审核通过,吴凡起诉微博的案子立案了。如果胜诉,微博会提供厕所账号运营者注册信息,她才可以起诉运营者。

目前,“梦女你们闹够了没”帐号被封掉了,但吴凡发现,账号的另外几个十几万粉丝的小号还在正常运营。她希望大家能够一起推动维权。“对于厕所运营者来说,只要换一个身份信息就能重新起号,但对于我们来说,却要经过一个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流程去起诉或者举报对方,才有可能把对方账号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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