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也去不了”:香港大火中罹难和幸存外佣 - 新闻详情

“她哪里也去不了”:香港大火中罹难和幸存外佣

来源:BBC中文网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2-10 10:13:05



埃拉瓦蒂(Erawati)今年39岁,是香港宏福苑大火的其中一名罹难外佣。

11月26日下午3点半,大火发生时,她抱着雇主的孩子,和三个住户一起困在八楼。浓烟涌来,温度越来越高,埃拉瓦蒂大概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在火来之前,她最后给印尼的家人打视讯告别。

埃拉瓦蒂先把六岁的儿子多尼(Doni)叫来镜头前,她说:“我只能见你最后这次了。”她接着告诉丈夫和父亲:“如果我过去做错了什么,对不起......请原谅我,因为我坚持不下去了。”

丈夫瓦基迪向BBC印尼语记者回忆,当时太太困在房间里,很惊慌,水已经没了,只得几张湿纸巾摀住脸,“她逃不了,哪里也去不了。”埃拉瓦蒂的父亲哭红眼眶,他事后回想,“她当时已经放弃了。”

通话最后维持约30分钟。瓦基迪尝试打过去,电话响但再没有人接,“她应该昏过去了。”

宏福苑大火至今夺走160人性命,包括10名外佣,9人来自印尼,1人来自菲律宾。工业伤亡权益会谢欣然跟进罹难外佣个案。她说去世的外佣中,“有人是自己一个,有些是抱着她的照顾对象,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香港有37万外佣,很少人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大多统一被叫作“工人姐姐”。她们为工作忙碌的香港人顾长者哄小孩,打理繁荣香港的另一面。大火突显人性光辉,同时揭开外佣在城市的工作状况。

灾后第二天,救灾事宜仍一片忙乱,但没有受伤的外佣已照常工作。她们是家庭经济支柱,现实迫她们回复正常,创伤情绪未被舒解,后续面对的问题又刚刚开始。

“我不想死”

大火发生两周,菲律宾籍外佣安妮(Annie,化名)已经照常上班。但她惊魂仍然未定,失眠成为常态;“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火,火在一点一点吞噬大厦”。

安妮今年42岁,接近三年前开始在宏福苑工作,住在23层,照顾年逾60岁的公公婆婆。过去一年大厦装修,四周被绿网包围,安妮感觉活在箱子里,不见天日,很压抑。唯独好天时,阳光能透过狭缝照进子来。

安妮记得,11月26日,天空有太阳、“很晒”,但异常干燥。下午3时半,婆婆关灯准备午睡,突然嗅到一股烧焦味。安妮打开浴室的窗看,发现旁边大厦着了火,但她想应该烧不过来,于是叫婆婆安心。

不到一刻钟,邻居过来拍门,焦急说“着火了”。安妮带婆婆到楼下,才发现已有三栋大厦被烧成火柱,浓烟不断往天上冲。她开着Facebook直播大喊:“我的天!我的天!”朋友们在留言区问: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火一直烧,安妮觉得不对劲。趁电梯还能动,她和婆婆再次折返家里,想把重要的东西带走。但进了屋,安妮却愣住了,她想不起自己的证件放在哪里。

当时楼道已冒着白烟,火眼看就要来了,二人只好再逃生。临走前,安妮想起隔壁住了一位耳聋的独居伯伯,她去敲门,屋子里没人回应。但等不了了,她架着婆婆赶紧走。

逃出来以后,两人抬头看,火已经窜了上顶。安妮跟婆婆感慨:“我们真幸运”。

那天晚上,安妮舍不得离开现场,她一直望着大厦被烧,听着刺耳的爆炸声响,大火的热度扑向她的脸上。“我不断想到隔壁的伯伯,他还好吗?还活着吗?”

在朋友的中转屋里,安妮哭了一整夜,脑袋里冒出许多问题:如果逃不出来,我会怎么样?她越想越怕,“我不想死,还有家人等着我。”

“什么都没有了”

根据香港劳工及福利局统计,宏福苑一共有235名外佣,当中印尼141人、菲律宾占94人。

很多人逃跑时什么都没有带。“什么都没有了,唯一有的就只有她们身上的衣服,”亚洲移居人士联盟(AMCB)发言人希拉·特比亚(ShielaTebia)说。

物资是她们首要面对的问题。在大火首晚,数个外佣组织如“白恩逢之家”(Bethune House)、“外劳事工中心”(Missionfor Migrant Worker)等联合起来,在大埔广福邨设立紧急站,协助整合幸存者资讯并筹集物资。

希拉说灾后第二天,物资已响应网上号召,排山倒海地涌进:鞋子、肥皂、各种维他命、移动充电器,还有卫生用品。

过去两周,她们在佐敦一所教堂里设立物资站。在不到150呎的空间里,物资用一个个红白蓝袋子有序分类好。义工再把它们分成小袋,给外佣亲自送去。过去一周,她们送出超过150份。

香港《标准雇佣合约》列明,外佣必须与雇主同住。希拉解释,大火过后,因为雇主流离失所,部份外佣需要自行寻找中转屋;而即使能与雇主同住,居住空间和环境也被压缩。考量到外佣没有空间储放物品,他们也尽量控制物资的数量,分次、按需要向她们提供。

安妮是其中一个例子。她照顾的婆婆和公公被安置到荃湾的过渡性房屋,但因为空间不够,她目前暂住朋友在大埔中转屋,每天一早要坐45分钟的巴士到荃湾工作。

“白恩逢之家”项目主任珍妮特·皮洛廷(JanettePilotin)补充,如果外佣有特别要求,她们也会定制物资包,像是提供外佣喝习惯的三合一咖啡,以及不同尺码的内衣物,“很多人都在穿一次性的内衣物,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地方和时间去洗。”

香港政府表示,将向受伤外佣提供5万或10万港元,至于受大火影响的外佣亦会获2万元补助,及一张面值2000元的八达通卡。

大火过后,有不少慈善机构向受灾户提供援助金。但珍妮特解释,据其了解,不少援助金均以住户为单位申请,至于外佣是否受惠,很大程度取决于雇主会否主动分享。

逝者获80万补助金

大火造成10名外佣离世。菲律宾驻港总领事馆表示,该国罹难的外佣遗下一名10岁儿子。

“10个(死亡)个案是什么意思?”工业伤亡权益会干事谢欣然说,工权会平均每位干事每年接收12至16个死亡个案,“但是现在是短短一星期内接10个”。

工业伤亡权益会主力协助大火失踪及罹难外佣家属。大火发生后,谢欣然在网上逐一整理失踪或过世资料,连日陪同家属进出医院和殓房,确认死者身份。

面对死亡个案,谢欣然说最迫切的是回应遗属的诉求——“亲人尽快可以回去母国入土为安”。

在穆斯林文化中,死者需要尽快举行仪式落葬,而在香港举行简单清真仪式,连同防腐、密封、入棺到送回印尼等手续,至少四万港元。目前,印菲两国领事馆已表示将会协助罹难者遗体送回母国,但时间因文件手续仍在处理,有待确定。

同一时间,工权会也与印尼当地组织合作,对遗属进行家访:初步接触“安抚他们的情绪”,再核对其身份提供应急援助。

罹难的印尼外佣埃拉瓦蒂来港9年,本来打算明年合约结束就回家买房创业。如今这一切无法实现。丈夫瓦基迪说,家人已经接受现实,“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命运。”现时家人最希望的只是埃拉瓦蒂能尽快回国。

香港政府表示,罹难外佣家属可获得约80万元补助,包括50万元法定工伤赔偿,以及25万元慰问金。

谢欣然指出,现时香港外佣月薪为5千港元,政府发放的80万补助金等同其工作13年薪金。她担忧,如果政府一次性发放援助金,庞大的金额可能会为遗属带来风险。

灾后第二日,谢欣然在大埔社区会堂遇到印尼外佣雅尤克(Yayuk)。当时雅尤克还联系不上在宏福苑工作的姐姐,十分焦急。当寻人消息在网上广传后,有人找上雅尤克,自称能为其进行DNA比对——但目前只有警方方能采集家属DNA样本。

“很多好心人想捐钱、政府也好心说会给多少钱,(钱)是需要的,但是其实一有钱就会乱了,”谢欣然建议政府成立信用基金,或与当地有国际认可的非政府组织合作。

雅尤克姐姐的遗体最后与其雇主一同在单位内寻回,正等待DNA化验结果核实。

生者被压抑的创伤

记者接触到安妮时,已经是大火后的第二个周末。但在接受采访前,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Oh my god.(我的天)”——对她来说,要回忆这场噩梦并不容易。

幸存的外佣其实无时间消化创伤。每次到达雇主家,安妮都尽量忍住不哭、只专注工作,但到每晚坐巴士回家,她还是止不住流泪。她想找人倾诉,又怕回忆闪回,只好沿着海傍一直走,“我想自己一个,呼吸点新鲜空气”。

大火过后的周三,是印尼外佣艾玛(Emma)的假日。她一早从铜锣湾来到大埔广福献花处,看到烧得焦黑的大厦就忍不住哭,哭到眼睛都浮肿起来。

她是遇难外佣埃拉瓦蒂的朋友,二人认识六年,每周末都会一起烧烤和做礼拜。后来换了雇主和地区,两人没再见面,直到看到Facebook消息,艾玛才知道朋友离世。在接受访问时,艾玛不时用湿巾拭泪,她吃力地用广东话说,“不开心、一直哭呀,睡不着,我很担心。”

“白恩逢之家”行政总监埃德温娜·安东尼奥(EdwinaAntonio)说,受灾外佣还要继续养家、仍需工作,“他们不能离开、不能哀悼”,“但如果他们能聚在一起,互相扶持,也是一件好事。”

12月7日,红十字会与“白恩逢之家”及外劳事工中心合作,为幸存外佣办了一场身体检查和心理咨询会。埃德温娜说,跟本地灾民有家庭成员支持不同,外佣只有假日才能聚在一起。

埃德温娜想为她们创造连结的可能。“他们以前互不相识,但现在知道彼此经历同样的苦难,可以视大家为朋友。”

大火发生后,网上流传不少外佣经历,当中有人手抱婴儿跑下23层,也有人用肉身护着小朋友。港人开始发起募捐,支援受影响的外佣。谢欣然很高兴外佣终于被看见,但同时为她们感到心痛。

“他们真的把别人的需要,放在自己的需要之前很多步。”谢欣然感慨地说。

她记得,外佣雅尤克在知道姐姐离世后,状态很差,已经想马上辞职。但根据《雇佣合约》,外佣需在合约终止后两星期内离港;谢欣然担心雅尤克离港前,姐姐的遗体移送手续仍未办好。她建议雅尤克先请数天丧假调整心情。雅尤克知道后惊讶反问:“我可以请假?”

根据劳工法例,外佣与本地雇员享有同等的保障,包括请丧假的权利。但谢欣然说,未必所有外佣都清楚自己的权利。

亚洲移居人士联盟(AMCB)发言人希拉则指出,就算外佣明白自己有权申请假期,但她们同样两难——既害怕失去工作,同时也会担心自己走了,“谁照顾孩子、谁照顾婆婆公公?”

12月10日,警方表示经DNA检验,在一具遗体中同发现婆婆与外佣的DNA。目前警方未有公布外佣国籍。

希拉说,不少外佣视雇主为家人。“当我们谈到那些不幸罹难的外佣时,他们其实是有选择的,他们可以自救。但他们选择留在孩子、爷爷奶奶身边,努力把他们从火海中救出来。”

“影响远远未结束”

11月底,安妮看手机新闻,知道警方没有在自己住的大厦发现遗骸,她才认真松了一口气——隔壁的公公应该成功逃出了。“我现在终于可以笑一下了,”安妮微笑着说。

大火过后,家人十分担心,一直想她快点回国。但安妮依然想留在香港,“我很喜欢香港,真的,这是我的第二个家。”安妮在2008年来到香港工作,换了三个顾主,她说大家都对她像家人一样。

现在她每天都在等一张层架床,只要运到过渡性房屋,就能回到婆婆身边一起住。

物资站仍有义工帮忙整理。希拉说,只要外佣有需要,物资站不会停运,但她担心更大的危机即将出现。

“我们估计不少外佣可能会失业,因为我们不知道雇主是否还能履行合同。”她说,外佣现在面对两难局面:雇主在面临财务危机,他们很难开口询问薪水的问题;但同一时间,远在家乡的家人还在依赖着她们。

政府的经济援助在此时显得非常重要。“即使这个月拿不到工资,她们还可以维持生计,可以汇款给家人。”但这笔钱能维持多久,希拉说,这仍然是未知之数。

“白恩逢之家”项目经理珍妮特还提到外佣的工作状况——不少外佣跟随雇主搬到亲戚家居住,空间变小,但照顾的人数变多,工作量倍增。两者间的磨擦或会慢慢浮现。

大火已经过去两周。希拉很理解,港人对外佣的关注度会随时间下降,“这是现实。”但她仍然强调,对外佣来说,大火的影响远远未结束。

“实际上,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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