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买房不香了,但年轻人还在抢一居室… - 新闻详情

北京买房不香了,但年轻人还在抢一居室…

来源:人物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2-18 13:13:19





一个冬日上午,石家庄的家里,许慧起床晚了。她整理床铺时回头,看见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满了整张床。她愣了一下,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作为多年来通勤于石家庄和北京、在北京租房21年的一名北漂,那一刻,她决定,如果有可能在北京买房,一定要有一扇能晒进阳光的窗,「一居室就够了」。

一居室,在房价上涨的年代,是上车盘,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堡垒。如今,市场下行之后,因为居住功能受限,将来换房也麻烦,很多人要么不买房,要么想买更多居室,一居室不像过去吃香了。从数据上也体现这一点。根据国家统计局及多家机构监测数据,2025年以来,小户型的价格环比降幅普遍大于中大户型。

与此同时,这样的价格变化,也使得小户型的购买门槛相对降低。低总价、小面积房源成为市场成交的主力——在北京、上海等重点城市,总价200万元以内的二手房交易占比已接近甚至超过半数。在这样的价格区间内,如果想买房,绕不开的选择是——成熟地段的两居老破小,还是稍新楼盘的一居室。

对如今的买房人来说,那个头脑发热、炒房投资的年代已经过去,当买房不再被「房价上涨」的焦虑裹挟,买房的决定,会更加回归自己的真实需求。在一居室面前,购房者正在预算与需求之间,做着理性和情感的权衡。他们的选择,可能更贴近心底,更关乎自己。

文|易方兴

编辑|楚明

「一居室就够了」

如今回想,当时那束阳光之所以让许慧心里一动,是因为它照见了此前在北京21年的几乎与阳光无关的居住生活。在那样的房子里,白天也需要开灯。

现在,她住在丰台区一套租了12年的一楼老房子里。推开门,第一个感觉是暗。无论外面天光多亮,屋里都照不到阳光。窗户正前方,一栋违建堵在那儿,把大部分天光都截断了。冬天暖气也不顶事,人在屋里得裹着厚衣服。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阳光妥协。2004年刚到北京,月薪500元,租房子是头等难题。村里平房,阳面月租120,阴面100。就为省这20块钱,她选了阴面。房间又小又潮,冬天靠生蜂窝煤炉子取暖,电费1块钱1度,得省着用。吃得也省,方便面是主食,「把胃都吃坏了」。前半年,表姐还在北京,周末偶尔去她那儿改善一下,吃碗炖排骨,就算一周里最像样的饭了。

后来,收入慢慢好起来,但「阳光」在住房的消费清单上,似乎永远排在最后,因为房租也在同步上涨。「我特别喜欢阳光,但是租房时每次真的是第一个牺牲掉的就是阳光。」地段、租金、中介费……所有的优先级都高于它。

在阳光这件事上,她将就了很久。否则,她也不会在这套一楼的房子里,一租就是12年。房东不涨房租、好说话,合租的邻居也稳定,这都是优点,每个月两千多块钱,在北京租房也算得上高性价比,于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在许慧成为北漂的2004年到2025年这超过20年的时间里,北京的房价经历了典型的涨跌周期。尤其是一居室小户型,从曾经备受追捧的「上车盘」,到现在成了市场中不太吃香的类型。北京市住建委的数据显示,市场在近3年间进入深度调整期,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5年北京全市二手住宅均价已从2023年下跌至今超过10%,在此过程中,小户型的表现尤为敏感,其跌幅超过了更大面积的改善型户型。

只不过,这20年来北京的房价涨跌,似乎都与许慧无关。「买不起,不考虑。」她说。

在这种多年稳定租房的日子中,她所租的房子,也在慢慢变老。

「越住越破。」客厅的墙皮,在特别潮的夏天,会突然掉下一小块,有时正好落在她的头上。地砖受潮拱起,让房门开关都变得费劲。今年夏天,她开门的时候有三次都把门把手拽掉了,自己不会修,只能去找合租租户的丈夫帮忙。

合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将就」。隔壁住着的这对夫妻,尽管相处十多年,还算和睦,但公共区域的卫生,成了一块无形的真空地带。「你也懒,我也懒。」许慧说。大部分时候,是看谁先看不过眼,就动手打扫一下。

真正的无奈来自楼上的噪音。尤其是最近这几年,每晚11点,当许慧准备入睡时,楼上就开始「叮铃咣啷」起来,「是一种你要睡觉了,楼上开始搭床了的声音」。隔壁的邻居去交涉过两次,「结果对方都不理」。她还听同租的室友说,楼上的人不好惹,「我就想着算了,吵就吵吧,给自己准备了一副耳塞,要是还太吵,就戴上耳机睡觉。」

这些具体的、细碎的麻烦,攒了12年。没什么大风浪,就是日复一日地磨人。「想住得舒服点儿」,成了她最实在的念头。没孩子,不用操心学区和人头,她就只图个上班近、住着顺心、价钱合适。

因此,一居室就够了。



图源剧集《小小姐们》

必须做出的选择

像这样,当投资升值的驱动力减弱,那些考虑买房的人会开始思考,在房子这件事上,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在一居室这样的户型中,这样的特点更加显著,因为对一个人住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将是这套房子毋庸置疑的主人。

周诺更愿意住在一居室,为此她甚至愿意把两居室改成一居室。

这或许要从一张大茶几说起。在她童年的家里,没有一张正式的餐桌。县城的房子,是根据父亲亲手画的图纸盖的。客厅中央,放着一套环绕式的沙发,中间是两个拼在一起的茶几,深红色的木质,上面印着父亲喜欢的大花图案。这里,就是全家吃饭的地方。

每天晚饭,母亲在厨房忙活完,一声「开饭了」,她和妹妹就得一趟趟把菜端到客厅。饭菜被安置在宽大的茶几上。随后,一家人按照固定的顺序落座。

面对电视机的主位,永远是父亲的。父亲旁边,沙发转角的位置,是她的。接着是妹妹,而操劳最多的母亲,总是坐在最远端的位置。

吃饭时,所有人都得微微欠着身子,伸长了手去够中间的菜,因为沙发和茶几几乎一样高。「得弯着腰,对着个矮茶几吃。」周诺说。那种身体上的不舒展,让她一直想要一个能挺直腰板吃饭的地方——一张正式的餐桌。

多年后,她开始了在北京的租房生活。最长的一处,她住了七八年。那间房子的好处是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添置。但由于「租的」这两个字,她没法儿去买喜欢的家具,不能改动格局,餐桌无论放在哪里都显得别扭——要么放在卧室,要么紧挨着厨房、却又正对着厕所门。

「所以你还是很难受。」她说。在那些租来的空间里,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临时的,总有一天她要买个自己的房子。

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也不是所有时候买房的愿望都那么强烈,它可能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念头,直到房价尤其是一居室降价这件事,从背后推了一把。

最近4年,辰星一直租住在成寿寺的一套房子里,房子是一居室,租金5000元。房东是位阿姨,从她住进去起,就从未涨过租金,也从未找过麻烦。这种难得的省心,让她几乎感受不到通常租房带来的漂泊和不确定性。用她的话说,「我的租房生活一直非常稳定,也没啥特别想买房的念头」。

在这种稳定之下,辰星形成了自己规律的生活模式。她最大的享受就是宅在家里和旅游。比如,在周末,她能一整天躺在床上,看电影、刷手机或者看书。相比于出门社交,半躺在床上,才是她恢复能量的最好方式。

她的物欲也不高,因此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拥有一套房子的想法。在按下购房这个巨大的人生按钮之前,她的小世界也运转得相当平稳。所以,当后来她决定买房,许多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最大的驱动力还是那句话——「听说北京的房子降价了。」

而在这轮楼市调整中,「老破小」的价格跌得更多。当总价和首付降到一个够得着的水平,月供和房租差不多时,「从给房东打工到给自己打工」就成了最实际的考虑。所谓的「观念转变」,很多时候是价格变化带来的结果。辰星就是从这个节点,第一次真正开始考虑「在北京买房」这件事。

而与这种「可有可无」的心态不同,还有一些时候,买房的需求则是人生轨道上必须做出的选择。

对成都的赵小霞来说,孩子上学很紧迫。摆在这位妈妈面前的,是一个很容易作出的选择题:是用有限的钱,在偏远些的地方换一个大一点的居住空间?还是就在核心的锦江区,买一个能对口好学校的一居室小房子?

因此,对于选择一居室,她基本没什么犹豫。「当时最主要的就是学区。」在这个简单的排序里,孩子的教育被毫无争议地放在了第一位。「我觉得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儿,最重要的事儿自然是孩子上学。」赵小霞自己是一名幼师,工资和储蓄都有限,也不想给自己加太多杠杆。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锦江区的一居室学区房,那里是成都的教育高地。



图源剧集《加油!妈妈》

决定的瞬间

在当了21年的北漂之后,许慧攒到够得上北京一居室首付的积蓄。与此同时,她还迎来了房价的下行周期。

也是在这个时候,喜欢的房子出现了——北京市丰台区新宫附近的一个小区,一套二层、58平方米、标价180万元的一居室。

去看房,是一个周二的晚上七点半。中介打开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装修确实破败:地板油腻腻的,卫生间墙壁有渗水的痕迹,房顶角落甚至挂着蜘蛛网。这些都意味着额外的花费和麻烦,但许慧的目光还是被别的东西抓住了。

那是在第二天下午3点,她特意又叫上丈夫来看了一次。这一次,她看到了她真正想买的东西:阳光。冬日下午斜射的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打在卧室的床上,明亮而温暖。那一刻,她想买下它。

这个小区,是几年前丈夫来附近办事时偶然路过发现的,「我们都觉得还不错」。距离地铁近,房价性价比高。与此同时,还有几个显著优点,「楼间距大,有小公园,很安静,附近也有菜店超市,二层的楼层也方便。」当然,最大的优点,是阳光——那种在下午3点,窗外没有任何遮挡的阳光。

所以,当中介委婉地建议她,要不要看看周边其他楼盘时,她拒绝了。「你别让我看太多,看得太多,我就越看越乱,把我自己都搞乱了。」她说。

以她的性格,看上的目标就不会改变,她只考虑这一套。



许慧选中的房子。受访者供图

像这样,与买改善型住房不同,买一居室的人大多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目标感,这种目标感并非是围绕家庭,围绕他人,而更多的是围绕自己。

不过,有些时候这种目标也不一定能成立。对周诺来说,最理想且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是找一套总价低的一居室,但当真正开始找的时候才发现,一居室的户型很难满足她的「大餐厅」的需求。

这也从侧面说明,一居室因为空间和户型问题,的确存在客观不足。「比如,我看了一些房发现,市场上许多一居室,在整栋楼里都处于边角的位置,户型先天不足。」周诺说。

她记得去看过北京南城一个大型社区里的一居室。那栋楼呈「凹」字形,而一居室恰好位于「凹」进去的两个角落里。就像拼乐高,大面积的积木都在最好的位置,那种单个的小积木通常用来填补缝隙,加固结构。周诺在看的这个社区就是这样,这处一居室的房子,之前的业主用作婚房,保养得不错,但格局很不理想。房间动线曲折,最关键的是,那个作为书房的小阳台,与邻居家的阳台几乎紧挨着,中间可能仅隔一米。「而且,为了采光又都是落地窗,我就觉得这太可怕了,毫无隐私可言。」她说。

看了一圈下来,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在有限的面积里,厨房和卫生间是固定的、无法压缩的「硬成本」,一居室的腾挪空间不大,相比之下,两居室多出来的那个房间,是一块可以自由规划的「软性」空间,灵活性大得多。「多的那一块,就是可以调整的余地。」

最终,本来想买一居室的她,将目光投向了一套两居室。它并非完美,但格局相对正常,最重要的是,那块「多出来」的空间,让她看到了实现餐厅功能的可能性。当然,为此她也要支付不菲的价格,她的初始预算本来是350万元,这在北京买个一居室足够了,而当户型上升到两居室,房子的总价直逼500万元。

她知道,这还不是费用的全部,因为当买下房后,她还要砸掉一面墙,把这个两居室改成大一居室。

而无论是渴望有能晒进阳光的窗子,还是有能摆下大餐桌的餐厅,这样的决定通常都指向性明确,但也有一些人,决定买房更多的是因为实在等太久了。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市场上的优质一居室,实在是稀缺。在决定买房之前,其实辰星已经在北京看了3年房子,并且她也选中了她最喜欢的一套一居室——那是一个套内面积仅4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但户型却近乎完美。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开间,而是标准的一室一厅。最让她心动的是,这是一个「明厨明卫」且全屋朝向极佳的房子:客厅和卧室都朝南,拥有充沛的采光;厨房和卫生间都有窗户,分别朝向东方。用她的话说,是「非常规整的一个正方形的小房子」。在她眼里,这就是小区的「黄金户型」,是兼顾了舒适、健康和实用性的理想选择。

「我其实一直想买那个来着。」辰星说。但这个户型在小区里极为稀缺,只有特定楼栋的东南角或西南角才有,总共不过二十来户。或许是因为户型太好,业主惜售;或许是因为市场价格下行,业主选择观望。总之,从2022年起,她就让中介帮她盯着,但整整两年过去了,「那个房子一直不出房」。

到了2025年,她实在是等麻了,加上父母也正好来了北京帮忙看房。父母比较了另一处一居室的价格:同户型在三年前(2022年)要卖到550万左右,而现在,这套房子的挂牌价是475万元。价格的落差是实实在在的。中介也在一旁强调,市场下行,现在是不错的入手时机。

因此,辰星决定不等了。



图源剧集《我在他乡挺好的》

家的「主体性」

决定买房之后,人们会开始产生对于居住的想象。

当许慧开始下决心想买这个一居室之后,社交平台上的大数据算法似乎窥见了她的心思,开始源源不断地推送一居室的装修案例。

在人们关于如何布置未来的一居室的想象中,可以看见每个人最在乎的生活的细节。它往往连接着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对许慧来说,除了阳光外,她最在乎的地方是床。

曾经,在所有需要「将就」的租房生活里,那张床,是许慧唯一不想妥协的底线。

她现在租住的房子里,原本的床垫是那种极薄、破旧的棕垫,睡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的木板,又硬又潮。「有一天早上,我一睁眼,就跟自己说,我要买个床垫。就今天,必须买到。」

那是某个周六,念头一起,她便再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直奔附近的家居店。她心里揣着一条明确的底线:预算三千块——在床垫里,对于素来节省的她来说,这是个不低的价格。但这也突出她的消费观念,该省省,该花花。

在几家店里试躺过后,她在一张床垫上找到了感觉。「躺下去就觉得,对了,是这么个舒服劲儿。」她当场拍板就要这个。销售员告知,新货需要等半个月。她摇头:「不行,我现在就要。」对方表示没办法。她不放弃,指着展品说:「那我就要这展品,你卖不卖?」

销售员犹豫了,说样品一般不卖。许慧说:「你不卖,我就不买了。」

最终,她成功了,而且以低于预算的价格——2890元,加50块钱板车费,当天就把那张样品床垫拉回了家。「我是那种急性子,今天想用啥,就必须尽快用到它。」这个看似着急的决定,背后是她对生活的态度:我想睡个好觉。

如今,这张床垫被她视为多年来最成功的一笔消费。「真的挺好的,睡着可舒服了。」所以,当她决定买下一居室时,她唯一确定要带走的旧物,就是这张床垫。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她在石家庄买的沙发。当时为了应急,买了个二手沙发,结果越看越不顺眼。后来,她自作主张,花了近8000块换了一个功能沙发。与此同时,她还需要买一台电视,「我是那种家里必须有点声音的人,毕竟我一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

「阳光、床、沙发和电视,我最在乎,其他都可以将就。」许慧说。而这一份不将就,也是她生活快乐的锚点。

有的时候,对房子的设计和美好想象,可以缓解购房时的巨大支出带来的冲击。

尤其是,这份改变全部可以自己做主。周诺也想过,遵循房子的原有结构:保留两间卧室,次卧改成书房,客厅还是客厅,厨房依旧封闭。这是一个最不会出错、最符合大众预期的方案。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很快她就发现,很多空间在她的生活里是非必要的。比如说,她反问自己,真的需要一个传统意义上用来会客看电视的客厅吗?答案是否定的。她的社交方式更倾向于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而那个把次卧当书房的设想,也不现实——她的书太多了。即使将次卧的三面墙都打成书柜,也放不下她的书,还是要放客厅。那还不如把整个客厅都用来放书。

最关键的一层思考,关乎这个家的「主体性」。它究竟应该为谁而存在?是为每天生活于此的自己,还是为一年可能也来不了几次的客人?

周诺的答案很明确:买房是为了她自己。

其实,她母亲在装修期间来过一次北京,还特意叮嘱她:「这房子有两个房间挺好,你可不能打掉那面墙。」周诺当时嘴上答应着:「行,行。」但心里知道,这面墙,非打不可。

于是,一个大胆的方案逐渐成型——砸掉次卧与厨房的隔墙,形成一个集西厨、中厨、餐桌于一体的开放式核心区。与此同时,将原来的客厅,变成三面书墙环绕的、更具私密性的阅读和工作空间。并且,扩大卫生间,要放入一个浴缸。

周诺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对母亲传统观念的挑战。她能够预见到母亲的不解。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一居室的意义就在这里,这里是她的家,一个属于她的,独立生活的安全空间。



图源剧集《玫瑰的故事》

拉锯

不过,光有愿望是不够的,人们购买房子,尤其是一居室,要想成交,还要面对最后一层考验——砍价。

由于谁也不知道价格的底在哪儿,所以都在尽可能多地为自己争取利益。以许慧来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三方之间展开:许慧、房主,以及夹在中间的中介。与过去不同,如今时代形势转变,买房者成了主导这场战争的话语权拥有者。

许慧最先需要统一的,其实是自家老公。

许慧的态度很硬。她的理由也实在:地板得全换,卫生间防水要重做……每一处不好,她都直接算成了要花出去的钱。她也看得出房主有点急,这房子挂出来,半个月里从190万降到188万,又降到180万。

但她丈夫,却觉得价格差不多就行,可以出手了。在他眼里,几年前这套房子都要240万,现在降了60万,已经够了。他甚至在看房后半开玩笑地对中介说:「你跟房主说,178万行不行?」这句话让许慧瞬间心头火起。在接下来与中介单独沟通价格时,她坚决地把丈夫支到一边。「我怕他在这块给我捣乱,」她说,「这两个人一定要站在同一个战线上面。」

而真正的考验,是与自己内心的较量。她的渴望早已被点燃。「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像我买床垫一样快,我今天想吃啥,我就必须得赶紧吃到它,」她说,「其实我现在也挺着急的,真是,恨不得赶紧把钱给了,赶紧把房子给我。」

但每次这么一想,现实的东西又会把她拉回来。

许慧有一笔存了三年的定期,提前取出来,小三万的利息就没了。她心里还有两条规矩:一不借钱,二买房不能把兜掏空,手里必须留点活钱。她不愿借钱周转。再说,她是家里老大,后面还有一个渐渐老去的家。前年父亲在北京突发肠梗阻,住院费用几乎都是她出的,弟弟顾自己都勉强,父亲主要还得靠她。她手上无论如何得留点钱。

与此同时,为了在北京买房,许慧可能还需要出售一套房产,这也给这场交易增加了更多变数。

那是在2013年结婚时,当时许慧和丈夫手里只有10万块钱。「这笔钱,在北京连个洗手间都买不起。」目光转向老家河北,最后在秦皇岛他们镇上的学校对面,选中了一套89平方米的房子。

每平米3750元,总价30多万。10万块钱刚好够付首付,剩下的贷款27万,月供压力不大。那会儿买房,像是完成一项人生必经的程序,有个房子就行,谈不上喜欢或挑剔。而且钱主要是丈夫出的,许慧觉得,「谁出钱,谁做主。」

房子买下后,生活轨迹却并未向它靠近。两人依然在北京打拼,这套婚房大部分时间都空置。只有许慧的弟弟断断续续住过两三年。它更像一个符号,标志着「已婚」的身份,却与真实的生活隔着一段距离。

随着丈夫工作重心转回石家庄,秦皇岛那套婚房,现在想卖掉也不容易。这回轮到许慧当房主,中介不停打电话来压价,总说「别人家七八十平才卖30多万」,让他们从最早挂的52万元,一路降到44万元。降到后来,许慧自己也有点不想卖了。

这种又当买家又当卖家的处境,现在不少人都有。这反而让她砍价的心更定了。她很清楚,能给她安全感的,不一定是一套房子,更可能是银行卡里那笔能随时动用的余额。

就凭着这个念头,她铁了心要把总价砍到170万元(不含税费),这是她的底。

而也有一些比较紧迫的刚需群体,会快速做出这个决定。比如孩子要上学的赵小霞。她看房、比较、权衡,整个过程紧凑得像一场突击战,「可能就两三个月」。很快,她锁定了现在这套房子:建筑面积48平方米,成交价100万多一点,算下来每平方米两万出头,位置在成都的锦江区,楼下就是地铁站。

她买的时候就想好了,这套一居室小房子,是一个基于当下最迫切需求、权衡利弊后,所能做出的最不坏选择。它是一个明确的开始。

数据也印证了小房子的走势。根据CRIC监测数据,今年10月京沪深总价200万元以内的低总价段房源成交套数正在持续增加,且70平方米以内的小面积段房源仍是市场成交主力,10月成交套数占比均在30%以上。

比如,北京总价200万元以下房源成交占比已达到了57.19%,同期上海总价200万元以内的房源成交占比也达到了48.72%,无论是同比和环比均在增加。



图源视觉中国

「自己被安顿好了」

但也不是所有买到一居室的人都能习惯它。

北京的吴彩对于自己购买一居室的决定有些后悔。他的首付100万,是凑了自己的、父母的和借来的一点钱。住进去后,由于空间小,沙发必须是沙发床,不然没地方睡。大部分空间用来储物,放不了多少书。

与此同时,他发现这种北京上个世纪90年代建的塔楼,房子问题也很多:比如,楼上爱做青椒炒肉,公共烟道串味,换止逆阀也没用,一到中午就满屋油烟味;还有一次,入住后楼下找来,因为前房主留下的厕所漏水问题,他花了500块维修并道歉;加上电梯老化,整个楼就两部老电梯,还经常坏,有一次他不得不从18楼走下来又走上去;最后就是外墙裂缝渗水,阳台柜子里的盒子湿透发霉,师傅说裂缝太长只能暂时补一下。

每到这个时候,他只能想想这种房子的好处——位于城市中心地带,买菜、逛街、坐地铁都方便,社区人多,晚上小广场很热闹。但这种方便,是和上面那些具体的麻烦一起打包来的。

所以,选择一居室,除了选择了那些确定性,也必然要经历一些妥协。

赵小霞为了省下请设计师的钱,自己琢磨,在网上看了无数小户型改造的案例。「首先要有我跟儿子两个人的独立空间,这是底线。毕竟是母子,再大点的话男女有别。然后,孩子独立的学习空间也必须有。再就是要有足够的储物空间,因为我们还要在这里住许多年。」

为了满足这些,她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比如,一个传统的、用来会客看电视的客厅。「因为想摆也摆不下,」她说得很直接,「所以我就把客厅的一块地方,给他做了学习区。」孩子的书桌放在窗边,光线很好。

然后,用玻璃推拉门把房子隔成两部分,后面的一部分再隔成两个小房间。儿子的卧室被设计成「上床下柜」,床板之下,全是收纳柜。儿子也很喜欢这样的床,而且,当床安装好后,赵小霞又在上面挂了一个小帐篷。这成了点睛之笔。「儿子更喜欢了,觉得那是属于他的秘密空间。」

而她也为自己保留了一个角落。那是一张1.2米宽的沙发。她至今还记得,过去租房,看中一个单人沙发,却不得不先打电话问房东:「我把您的旧沙发搬走,换我自己的行不行?」对方的犹豫,让她立刻打消了念头。「当时就觉得,还是自己的房子好。不管多大,只要能装得下,都行。」

现在,这张沙发放在玻璃隔断这边,正对着儿子的学习区。连打印机,也在餐桌边挤了个位置放好。她现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书,或者,就看看孩子的背影。「有时候吃完饭坐在这儿,看着他吃饭,也觉得挺好。」

之前在这附近租房,月租金要两千多;现在这套房子的月供,也是两千多。「支出差不多,但感觉完全不同了。」

这种归属感,慢慢改变了她对房子大小的纠结。以前去朋友的大房子做客,心里「总会觉得自己的房子太小」。但真住进来之后,「住久了就觉得,不管大小,是自己的就行。」一居室是小,但生活不只在屋里。周末她会带儿子去附近的大公园,草坪、球场、树林,那是更宽敞的游乐场。小区里同龄孩子多,经常一起在公园里跑。

这种决定也引发了如今年轻人的共鸣。她把自己的故事发在了社交平台上,起了个名字叫「欧哈哈36平小家」。总有类似的评论在感叹,「真好,我也想跟我女儿有一个属于我们两个的小窝」。



赵小霞改造后的房子。受访者供图

而在这个关于家的「小窝」里,焦虑也并非没有。最近她没了工作,为自己的工作前景感到烦闷时,她一般在家吃东西、看电影。「既来之,则安之。」她总结。某种程度上,这套一居室,也是她作为一位母亲,能带给儿子的安稳与爱的寄托。

除了对家人的爱之外,对周诺来说,在她两居室改一居室的房子里,则是倾注了对自己的爱。

那张1.4米长的黑胡桃木餐桌,成为了她生活的绝对核心,甚至可以说是使用频率远超预期。

某种程度,那里成为周诺生活的一个符号,一处锚点。早晨,她在这里冲咖啡、煮奶茶;白天,它变成工作台,摆上笔记本电脑、书籍;晚餐时,它是正经的用餐区;朋友来了,大家自然围坐,喝茶聊天,这里又成了社交空间。

一切都围着这个餐厨空间转。「我现在就坐在这儿,左手边是烧水壶和茶叶,右手边是咖啡机和小烤箱,光线从两扇窗进来,是散射光,视野开阔。」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在。

入住之后,她还有另一个奇妙的感觉,在过去,无论她住在哪儿,自己总有一段时间要与这个居住空间磨合,无论是租房、酒店还是朋友家,但在这个新的为自己打造的一居室里,她从第一天起,就住得非常自然,后来她想明白,「因为这个空间就是按照我的需求来打造的,它在我的脑子里很久了。」

这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踏实。「就是觉得自己被安顿好了。」之前那些折腾、麻烦、压力和犹豫,好像都有了答案。她很确定,这就是她的「家」。

就在11月底,许慧买房的事也有了结果。

她预料得没错,在中介的说服下,加上对方确实比较急用钱,最后对方松口,同意了170万元的价格。她说,「之前石家庄的房子买的时候我没有参与,这一次是真真正正、为自己所做的第一次主。」

之前其实她也做好了放弃的准备。「如果这套一居室不行,那就明年再说。阳光总会再有,房子也总会再有。」

这或许是她北漂21年熬出来的本事——在巨大的渴望面前,依然能保持冷静。而所谓的安顿,是在各种妥协与不退让之间,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平衡点。

在这里,生活的重量和个人的意愿,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图源剧集《一路朝阳》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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