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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穿越剧:汉朝军士穿西装,匈奴使节讲英文


1905年,《新小说》杂志上刊登了一部粤剧剧本《班定远平西域记》,班定远即经略西域的东汉定远侯班超,剧本署名“曼殊室主人”。在1920年代,在清华学校就读的柳无忌先生编纂《苏曼殊全集》时见到这部剧本,大喜,以为“曼殊室主人”就是苏曼殊。其父柳亚子提醒他说,好像梁任公也曾用过“曼殊室主人”名号,让他就近向同处清华园的梁启超询问清楚。最终,梁启超亲口告诉他,他本人就是“平西域”剧本的作者。梁启超以家乡话粤语创作的这一剧本,旨在弘扬尚武精神,后在日本演出,一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一部《班定远平西域》被当代学者视为“晚清粤剧改良的先声”(北大中文系李婉薇),同时很有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多幕剧”(海南大学张军)。本剧的故事背景虽然设置在汉代,但是剧中充斥着清末时期的“当代元素”,故以今天的视角观之,仍不失为一部有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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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新小说》刊登的剧本书影

全剧分为六幕,分别为“言志”、“出师”、“平虏”、“上书”、“军谈”、“凯旋”。第一幕,黑须武生扮相的班超登台亮相,先引唱,再念白。唱词最后一句是:“何当雪耻酬千古,高立昆仑奏国歌”。念白中有“那张骞、傅介子一般豪杰,短刀匹马,凌厉权奇,笞异族如犬羊,扬国威于绝域”,带有浓厚的民族主义时代特征。剧中的班定远自表心志,“性厌丹铅”,不愿继承家学,而是要“为国尽力,在世界上做一个大大的军人,替国史上增一回大大的名誉”,“不愧轰轰烈烈一个皇汉男儿”,充满了清末流行的崇军尚武意味。梁启超在例言中也提到“此剧主意在提倡尚武精神,而所尤重者在对外之名誉”。就这样,班超在家兄班固的勉励下,领过了皇帝的谕旨。

第二幕是“出师”,集中描写了汉皇宫内的授旗仪式,显示出皇帝群臣对班超的期待。这授军旗的仪式应当也是当时日本军队的特征。汉皇亮相,也要特地强调一句“朕乃大汉皇帝是也,四百兆同胞血统主器者”云云,四百兆显然不是汉代的全国户口。在一番殷切言语之后,汉皇走下朝堂,十六个穿着西式军服、胸口佩戴宝星勋章、腰挂佩剑的军校生列队走上舞台,自云“在陆军大学堂卒业多年”,如今来投奔班大将军,穿西装不过是为了效法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紧接着,他们聆听了班超的训话之后,在舞台上唱起了1905年李叔同编曲,黄遵宪作词的军校学堂歌《出军歌》:

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完全土。二十世纪谁为主?是我神明胄。君看黄龙万旗舞,鼓鼓鼓!

一轮红日东方涌,约我黄人捧。感生帝降天神种,今有亿万众。地球蹴踏六种动,勇勇勇!

南蛮北狄复西戎,泱泱大国风。婉蜒海水环其东,拱护中央中。称天可汗万国雄,同同同!

绵绵翼翼万里城,中有五岳撑。黄河浩浩流水声,能令海若惊。东西禹步横庚庚,行行行!

怒搅海翻喜山撼,万鬼同一胆。弱肉磨牙急欲啖,四邻虎眈眈。今日死生求出险,敢敢敢!

剖我心肝挖我眼,勒我供贡献。计口缗钱四万万,民实何仇怨。国势衰微人种贱,战战战!

国轨海王权尽失,无地画禹迹。病夫睡汉不成国,却要供奴役。雪耻报仇在今日,必必必!

一战再战曳兵遁,三战无余烬。八国旗扬笳鼓竞,张拳空冒刃。打破天荒决人胜,胜胜胜!

这一幕时空颠倒的奇景,在历史剧中充满了违和感。这群西装军校生不仅要在汉朝的故事背景下强行高唱这首当年的流行歌曲,而且还绕场三匝,积极地调动着全场观众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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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的《最新国文教科书.初等小学用》,尚武是当时的社会风尚

随后,班超一行来到西域鄯善,结果得知匈奴使团也在城中。穿着“高头礼服”,佩戴宝星勋章的匈奴钦差登台,大大方方念出一段开场白:

我个种名叫做 Turkey,我个国名叫做Hungary,天上玉皇系我Family,地下国王都系我嘅Baby。今日来到呢个Country,堂堂钦差实在 Proudly。可笑老班 Clazy(原文如此,应为crazy),想在老虎头上 To play。(作怒状)叫我听来好生 Angry,呸,难道我怕你 Chinese? 难道我怕你 Chinese? 

可见,梁启超认同了此时流行的“匈奴西迁”理论,认为匈奴人建立的国家就是匈牙利(Hungary)。感受匈奴钦差的英语水平之后,大家可以继续感受一下匈奴随员的日语水平:

ォレ系匈奴嘅副钦差,(作以手指钦差状)除了ァノ就到我ヱヲイ。(作顿足昂头状)哈哈好笑シナ也闹是讲出ヘタィ,叫老班个嘅ャッッ来ウルサィ),佢都唔闻得オレ嘅声名咁タッカィ,真系オ─バカ咯オマヘ。

这个随员留着“鼠须”,戴眼镜,穿着寻常的西装,语言粗野不驯,自称“俺”(ォレ),直呼中国为“支那”(シナ),满嘴“八嘎”(バカ),还唤班超作“老班”,影射了自大又无知的日本人。他这段独白大致意思是:“俺是匈奴的副钦差,要说这里最威武的是哪个?除了那位就是我。哈哈哈哈真好笑,笨拙支那瞎胡闹。老班那家伙来烦扰,连我的显赫大名都不知晓,真是一个大傻瓜。”这个随员随即遭到了上司的训斥:“你满口叽叽咕噜,呷的乜嘢家伙呀喂?”随员得意地称自己讲的是“Japanese Language”,并说近年来讲日本话非常流行,“唔会讲几句唔算阔佬”。正如《阿Q正传》中留学日本的“假洋鬼子”,这种夹杂外文词的汉语在当时也是被人们争相嘲讽的对象。

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匈奴使团开了一尊“威士忌”,拍着手快活地唱着“very good, sweet”和“good night, gentleman”这样傻乎乎的小曲,被刚才那班穿西装的军校生给斩了首级。此时班超和鄯善国王的谈判陷入僵局,班超直说:“大王我知道了,你想是要匈奴公使来商量,等我替你请来罢”。见到刚才那两个满口洋词的匈奴使者首级,鄯善国王马上归顺。这一段的对白显然也堪称天雷滚滚。这种编剧手法显然不能以讲求考据的“正剧”标准来评判。如果一定要加以类比的话,在这部《班定远平西域记》剧本中,匈奴的戏剧形象有些类似《美国队长》中的纳粹余孽“九头蛇”组织,虽然有原型,但现实与原型的关联已经不大,正如不会有人真的要求美国军方公布美国队长的信息,要求国会为消灭“九头蛇”拨款一样,当年台下的观众也当然明白匈奴人肯定不是这副尊容。梁启超之所以为匈奴角色安排这种迷之对白,当然主要是为了搞笑,两个匈奴人对班超张口闭口叫“老班”,甚至带有一种诡异的萌感。尤其“匈奴人”说的英语大概还带有日本口音,否则Family、Play、Chinese等词在一起读怎么可能押韵呢?不难想象,在当年的剧场上,两个奇装异服的丑角用粤语、白话夹杂英语、日语念出这段对白时该是怎样魔幻的景象。在这部戏中,匈奴人成为中国人心目中异族的共同代称,是欺负我们Chinese的外族之集合。

下一幕已经是三十年之后,功成名就的班定远不甘于终老关外,给皇帝上书请求回乡。军营内,西装的军士席地而坐,“饮酒食面包”。两个军人谈起当兵的“快活”,不由感慨道“中国人都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真是“狗屁话”。一军人道:“每每听见要打仗,我就眉飞色舞”,最高兴的是打完仗挥舞国旗,考虑到这出新剧在日本大同学校上演,该校一直有浓厚的保皇色彩,这几个军人口中的国旗应当是清朝的黄龙旗。随后,这些军人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起当时的新编军营小调,大都是崇军尚武的内容,有一军人手持檀木拍板打节奏。就这样一首接一首唱到最后,几个军人起身正色对观众演说,大意为近来有很多文人学士都想提倡尚武精神,或是做些词,但是强调都“依着洋乐谱出歌来”,但这些外国曲调对当时的军人而言还要重头学起。以上这些军营小调,用的不过是中国民间小曲,人们个个都会唱。一个军人还特意强调:“你的这支歌,我看来比大同音乐会学来的还要好得多!”这次新剧正是应大同学校音乐会的邀请而作,也在大同学校首演,这句台词逗得现场观众笑声起伏。正在夸赞之间,忽然舞台上响起喇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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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超流亡日本期间创办大同高等学校时与该校师生的合影,其中坐者右四为梁启超。

全剧最后一幕,班超回到了长安,备受恩隆。在全剧最后,大同学校教师走上舞台,两队学生各持国旗,班超凯旋归来,旁白义正辞严地向观众呼喊:今天我们演了班定远凯旋的大戏,请台下诸君上台,也做一个剧中人,与我们一起向班定远行礼。旁白特意提醒观众不要觉得搞笑,只有“将我祖国从前爱国的军人,常常放在心中,拿来做自己的模范”,才能养成尚武精神,复兴国家。在这部有趣的粤剧剧本中,匈奴虽然已经和历史上的真实面貌完全没有关系了,但抗击匈奴仍然是一种激励人心,抒发爱国情怀的好题材。观众听罢,感动不已,齐声高呼“军人万岁!”“中国万岁!”从这个角度看,这部天马行空的《班定远平西域记》显然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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