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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爱,我从那张无声啜泣的脸上看得出来


2006年的夏天,大概是八月份,最炎热的时节,叶水村通了第一条水泥路。李叔的面包车第一次出现在皓白的水泥路上。

一辆白色的五菱,从大礼堂驶向清河镇,又扬起一阵尘土驶回来。车厢空荡荡的,像极了电影里的幽灵列车。

一群孩子从家里冲出来,张望着,天色渐晚,我们都想乘着这趟车在太阳落山之前去一趟镇上。

“他是要收钱的,志新这个人是最扣的!”有女人教训自家撒娇的孩子。

第三天,面包车的车窗上多了一个牌子,白底红字:清河镇——叶水村。叶水村第一条公交路线就此形成,起始站在大礼堂,终点站在清河镇的镇中心——百家超市。

“开业”的第一天,李叔的面包车停在离我家一百米的路口,他摇下车窗,习惯性地按喇叭,车上挤满了人,李叔一眼认出了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找位子坐,小子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叔了,他穿着军绿色的短袖,过膝的七分裤,配着洁白雪净的袜子,看起来特别喜感,只是他习惯性地板着一张国字脸,面向严肃。

一个人单程三块钱,李叔收了一扎零钱塞进一个腰包里,那腰包的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大,已经由军绿色褪成了灰色

有人打趣他:“老李啊,这包都这么旧了,就不怕漏钱啊!”李叔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憨笑了两声,启动了车。

上一次见到李叔,是两年前,李政喊我去他家旁边的鱼塘钓龙虾。李叔从外地回来,穿着西装,远远地喊李政,看到了我,往我手里塞了一颗巧克力。

那个牌子的巧克力我从来没有见过,李政小声告诉我:“这是进口货,很难买到的。”

李政是李叔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在大人面前总是表现一副很乖的样子,放学站队永远是站得最正的。我们两家隔得不远,等放学的队伍散了,他就变了一个模样,书包顶在头上,拉着我在人少的小路上疯跑。

我们那时经常一起打弹珠,他个子比我高大,我跟在他屁股后头,跟他的小弟一样,让他带着我跟那些大孩子一块儿玩。

叶水村的大人好赌,成天钻在麻将馆里呼风唤雨,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也跟他们的父亲一样,一群人集中在一个房间里,各自带着弹珠玩起了炸金花。两粒起下,人头围成一个圈,呼喊的声音听得我浑身发痒,蠢蠢欲动。

李政乘我没注意窜进人群的最里头,那是属于他们大孩子的领地,我探着脑袋看他拿着牌一张一张拧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张着,碰到了好牌就嘴角上扬,表情又难看又好笑。

我攒了很久才攒到五块钱找李政买了三十粒弹珠,他打弹珠很厉害,赢了很多。有了足够的弹珠,我打算跟着他们炸金花,五粒五粒地跟,到了第三局还是第四局,我拿了一副好牌。李政弃牌后偷偷看了我的牌,我继续跟了两局,弹珠所剩无几,李政索性将他的弹珠都借给了我,让我跟最后一个人死磕到底。

我们最后赢了一堆弹珠,数也数不清。那天下午我们抱着弹珠回家,步子沉甸甸的,李政分了一半的弹珠给我,他说下次会再喊我去。一路上他都在念叨着:三条Q,真是牛逼。

第二天我去李政家找他,就听到李政的二姐说他被李叔给教训了一顿,屁股都打开花了。我半走半逃地回了家,口袋里的弹珠沿路散了一地,溜到了草丛里,等我缓过神来回头去找,再也找不到了。

我以为李政的爸爸把他打死了,提心吊胆过了好几天。后来就听说叶水村的男人把自家孩子的弹珠都扔掉了,李叔在叶水村的集会上说起了这件事,我的弹珠也被我奶奶给埋到了菜园里,跟着粪水一起,我和李政的赌神梦也就因此破碎了。

李叔那时还在外面给人当专车司机,极少回家。在我小升初的那年,李叔才从外地回来。

我跟李政上的是同一所初中,他初三,我初一。每次我在学校见到他,都想起弹珠的事,他却像是失忆一样,再没跟我提过,也从不主动和我打招呼。

他还是一脸正气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腰杆挺得直直的。

第一条公交线路开通后不久,李叔专门为叶水村到清水初中开了一条路线,方便接我们学生周末放学,也是为了照应李政。

我有几次在车上碰到李政,他坐副驾驶上,沉着一张和李叔相似的脸。他们彼此不交谈,李叔让李政帮他收票钱,他也是一脸散漫的样子。

有一次李叔当着我们的面小声呵斥他:“你别多收了!”他恹恹地说,“你不放心,就自己来收。”其实我们也不会多给,三张一块的票子攥在手心,有时少给一张,李政也没注意。

直到李政中考的前一个星期,李叔让李政收完车票钱,车开到途中,他突然问起李政:“你是不是每次都从车票里拿了钱。”李政冷淡地说没有。刚说完,只见李叔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狠狠地甩在李政的后脑勺上,我们一群人坐在后面,原本还嬉闹着,瞬间噤了声。

“再问你一次,你每次收车费是不是偷偷拿了钱,钱多钱少,我心里有数的。”李政没有被震慑住:“对,我是拿了钱,我就是看不起你连五毛钱都斤斤计较的样子!”

我以为李叔又会甩李政一巴掌,他什么也没做,车在平稳的路上开了几分钟,李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点燃一根,目视着前方。车子进了叶水村,李叔将烟扔到窗外。后座的人都低着头不说话,透过前视镜,我看到李政紧紧地抿着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圈。

后来李政上了高中,从叶水村到清水初中的公交路线就取消了。那年春节,我在庙会上碰到了李叔,他一个人跪在佛像前磕头,看到我,问我什么时候再去他家找李政玩,周边的炮竹声不绝于耳,我假装没听清,他就独自回去了。

年后,李叔换了一辆新车,新车坐起来,座位要软很多,可李叔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叶水村新修的水泥路几乎通到了各个村落,垸里的人各家都买了车,黑色的白色的蓝色的,在水泥路上奔驰着,任何车的喇叭声都比李叔的车要清脆。

李叔开始接私活,常常凌晨去火车站接人。有人打趣他:“老李啊,这么拼命挣钱,怕是在外面有人了吧。”李叔脸色一沉,瞪了那人一眼骂道:“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有人添油加醋:“老李的脾气就是好,怎么说都不骂娘。”

“老李跟首长开车锻炼出来的,开车的时候连放个屁都要报道!”

我坐在副驾驶上,看到李叔握着车档的手颤抖着,迟迟没有启动车。听母亲说过,李叔以前在部队当兵,给首长开了十几年的车,因为计划生育被罚,离开了部队,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穷地方受气。

叶水村坐李叔车的人越来越少,李叔接私活愈加频繁,2011年的元宵节,一整天都没有看到李叔的面包车在路上闪过的身影。

傍晚传来消息:李叔的车被人给劫了,现在人在医院。各家各户派人去医院探望李叔,我跟着母亲也去了。

到了病房,李叔躺在病床上正有些吃力地喝粥,眼角贴着带血的纱布,病房里站满了李叔的家人,唯独没有李政。

来的人一个个走进去,往李婶手里塞两百块钱,每家每户都是两百。李婶接钱时,手跟着整个身体颤抖,边哭边说:“那两个挨千刀的,劫了车,还差点要了老李的命。”

 “你个二傻子,人家劫车的时候你就该安分地把车给人家,最后还跪在地上求人家放你一条生路,车比你命还重要啊?。”

李叔蠕动着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车是命。”

李叔没再理会她,他抬眼看了看病房里的人,朝我招了招手。母亲把我推了过去,李叔勉强拉着我的手说:“小泽啊,这个事千万别让你政哥知道,他现在是紧急时刻,一定不能让他知道!”

我点头,李叔看着我又看向李婶,像是对所有人说:“谁也不能告诉李政,谁说了我就跟谁翻脸。”

李政那会儿正处于高考百日冲刺的阶段,高三的学生连三餐下课的时间都跟我们不同,神出鬼没的。虽说我高中依然跟李政在一个学校,但见面的次数比初中还要少。

只是我没想到,李政在高考的前两天突然出现在我班级的门口。我太久没见他,他蓄起了胡子,框着一架厚厚的眼镜,喊我名字时,神情和李叔一模一样。

李政问我要不要复习资料和笔记,他就要毕业了,那些东西以后也用不上,我犹豫着点头答应。他折回去拿东西,我在门口等他。

将资料交到我手上后,我正转身回教室,李政拉住了我胳膊,我问他,“还有事吗?”他半晌没说话,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说:“进去吧,好好念书。”

李政那年高考没考好,刚过二本线,李叔见人就念叨:也不知是没发挥好,问他跟个闷猪似的不肯说。分数出来后,李叔想让李政复读,被他一口否决。两个人在饭桌上还摔了碗。

最后李政选了一所二本,在家乡的城市,回家只需要两小时。那两年,经常在节假日看到李政帮李叔收票的身影,他们还是交谈不多。有天我发现李叔换了一个腰包,问起时,他笑呵呵地说:“小政在网上给我买的,又便宜质量又好!”

我高中毕业那年,李叔又换了一辆新车,是一辆大巴士,偶尔能够看到巴士与面包车在叶水村接班地跑,我猜想开面包车的应该是李政。

傍晚时,他们一同回家会经过我家门口,大巴在前面,面包车在后面,开得很缓。有时在门口看到我,李叔会按一下喇叭,声音刺破寂静的田野,常常惊起晚间休憩的鸟群。

我的高考成绩出来后,李叔专程来我家看我,我说刚过二本线,他沉思了一会儿,给我参考了几所学校,我最后选了和李政同一所大学。李叔听后,格外高兴,眼睛眯在一起,皱纹已经爬满了他的眼角。李叔老了,他依然穿着军绿色的短袖,皮鞋换成了拖鞋,身体早就发福,满满地占据了整个驾驶座。

2013年9月,我上大学,李政来校门口接我,他带我去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最后在外面的馆子请我吃饭。

我们聊了一些小时候的事,他说他当年知道是我们少给了钱,他说他爸当初找到了他埋弹珠的地方,最后把让他把弹珠挖出来在他面前一把火给烧了,说到最后他突然问我:“那年我爸被人劫车的事,你是知道的吧?”我吃了一口菜,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没来告诉我?”

“你爸说,谁告诉你,谁就是他仇人。”

本以为李政会觉得气愤,他吃了几口菜,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在流眼泪。

那顿饭吃完,我们留了电话,临别前,李政爽朗地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和我说。”

我没有再打扰他,从李叔的口中得知,李政当时在准备考研。大一那年的冬天,李政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吃一顿饭,他说他考研失败,准备到南方的城市找份工作,当我给他践行。

我们在第一次吃饭的饭馆又见面,他叫了半打啤酒,我没喝多少,喝到最后他喝高了,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在一个学校,按理说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我总不愿意跟人交心,当初我爸妈为了生我才回了老家,我爸好好的铁饭碗不要,我妈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你说,我对得起他们吗?”

我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李政的话。

之后在一次回家的车上,李叔问起我在学校有没有经常找李政玩,我很直白地说:没有,学校太大了。李叔憨笑着说:“你要是有那个心,学校就不大。”我没接话。李叔又叹了口气说:“我说让他再考一次研,他坚决不愿意,说毕业就去参加工作,不听我的话。”

我说:“他是想早点接你肩上的担子嘛。”李叔起初一阵错愕,像小时候摸了摸我头说:“我们的小泽长大了,也知道体谅父母了。”

李政毕业后去海南的一所学校当老师,听说跟李叔以前当兵的地方隔得不远。那年国庆节,李叔带着李婶开车去了一趟。回来后,李叔见人都笑,从没见过他这么开心过。

年底我从外地回家,坐了晚班车,在清河镇的同学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赶,到百家超市门口等李叔的第一班车。

天下着雪,李叔车开来时,天才微微亮,他停车赶紧下来给我开门,看我冻得瑟瑟发抖,用手给我捂了一会儿。第一班车是空车,回去也没有人。李叔问我吃没吃早餐,我说吃了,他有些恼怒地说:“你小子又骗人,这么早你吃个鬼!”

我跟着他去早餐店,李叔叫了一碗米粉和两个葱卷,招呼我买吃的,我也叫了一碗米粉,李叔朝阿姨喊着:“给他加牛肉!”

我们吃完后,天完全亮了,出行的人从街上的巷子里涌出来。车流愈加拥堵,李叔从兜里抽出一根烟又递给了我一根,慢缓缓地跟我说:“跑完今天,就歇业了。”

我问他:“怎么不跑了?”

“春节过后,镇上的公交路线会通过叶水村,以后等二十分钟就有一班车了,你这个急性子再也不用等车等那么久了。” 

“老了,也是该退休了!”他接着感叹道。

“你这车开了也有好多年了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李叔的感叹。

“快十年了,”李叔看了我一眼,“一晃,你们也都成人了,以后倒是不拖累你们就好了。”我笑了笑,我们俩都没再说话,一路抽着烟,车窗开了一个小口,外头的风丝丝地涌进来。

下了车,雪下得更大了,簌簌落在肩上,一会儿又融化了。我看着李叔的车开往大礼堂的方向,开向更远的水泥路的方向,一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那天,李叔的最后一班准时准点地回到了大礼堂。车子在大礼堂那停了很久,有人说看到李叔一个人坐在车里流泪。我没见过李叔哭的样子,却能想象那张脸,那张无声啜泣的脸,我曾经在李政的身上看到过。

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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