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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白血病斗争的十八年里,我结婚生子,重获新生


2000年的秋天,我刚上高中,入学一个月,就开始高烧不退。

父亲带我去医院检查。验过血后,医生让我出去转转,说抽完血要多走动一下,我信以为真。 

等我回来,看到父亲的目光游离,神色慌张。我问父亲怎么了,他不说话,拉着我往医院外面走。让我奇怪的是,医生竟然没有开药。 

回家的路上,父亲不言不语,只管呼哧呼哧蹬自行车。到家了,父亲将自行车往门口一丢,让我待在原地等着,自己便急着离开了。

等父亲返回来,同来的还有骑摩托车的小叔,我才知道父亲是去借钱了。他们俩都没有多说话,只让我快上车。我们三个人风驰电闪般,又回了医院。

父亲把我隔在医生办公室外,他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医生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一旦确诊,不治之症,在哪治都一个结果!”

于是,我被安排住院。父亲有意瞒我,我装作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

住院的第一天,打了一天点滴。晚上,我高烧不退,头痛欲裂。父亲折腾了一整天,在邻床的空铺上眯着。我本想忍着疼,咬牙撑下去,让父亲睡会儿觉,结果我刚用双手抱头,他立马从床上跃起来。

看我难受的样子,父亲比我更难受,他深叹一口气,说:“要是疾病能替就好了,这病我来得!”

他呼叫来医生,医生应该是真的毫无办法了,只说让多喝水并用酒精擦身体。后半夜,父亲就在不停给我打水和擦酒精中度过。

第二天一大早,护士拿了两袋血来说要给我输血。那时候条件有限,县医院没有血库,血是从市里运来的,依需而购,随到即用不存储。十月份的北方,天已很凉。冰冻的血,父亲贴身捂温了,才让护士给我输。 

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父亲捂了十多天的冰冻血。

后来,父亲带我转到市里的一所医院。父母及医护协商好了,继续对我隐瞒病情。

父亲怕我胡思乱想,主动跟我解释说我得了重感冒,比普通感冒难治一些,时间也长一些。他让我放心,“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那时候没有手机,有一次,父亲在走廊用公用电话和人通话,我刚巧路过。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病名,父亲对着电话说:“血癌!” 

等他意识到我站在他身边时,父亲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惶恐,他惊讶于我突然得知病情时表现的平静,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让我好受一些的是,市医院条件比县医院强一些,虽然还是天天输血,但这里有血库,父亲不必再捂冰冻血了。

二 

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查完房,医生在门口跟父母说:“最多两个月,她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满足她吧!”

在这家医院待了二十多天,虽然早就被医生建议回家治疗,父亲却没有放弃。几番打听,家里决定把我转到市里另一家医院。

新的医院,新的医生,诊断结果却没有变。 

我已经被几个医生宣判死刑,家里也债台高筑。我不知道父亲靠什么支撑下来,又有什么底气一次又一次往医院砸钱。 

那段时间,父亲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变少了,母亲放下农活,专门到医院照顾我。父亲则来回奔波,他只做一件事:筹钱。 

由于长期打激素,我全身浮肿,胖若两人,而且我对一种药物过敏(一周后才确认),导致全身的皮肤呈紫红色,极其可怖。再次转院时,那家医院拒绝接收我。 

当时我作过最坏的打算,准备向命运妥协。每每想到“死”,眼泪就一直无声地流。 

父亲几经曲折,找熟人,又说尽好话,我才被那家医院收治。意外的是,转到这家医院后,我的病情开始慢慢好转。两个多月后,达到了血液学缓解。 

医生说我创造了奇迹,我不以为然,只是大不幸中的小概率被我撞上了。 

而这一奇迹的代价是:这一场病来回折腾,四十多岁的父亲,面色苍老,成了一个小老头。 

虽然达到血液学缓解,但治疗远没有结束。医生向父亲提出骨髓移植的建议,“不要存侥幸心理,临床医学证明,不进行骨髓移植,日后百分百复发,如果移植了,则至少有一半机率不复发。”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时,眼里闪光,可一听到手术的费用,头又低了下去。 

骨髓移植的预估费用是10万。此前的看病已经花了5万多,该借的能借的,父亲都借完了。我们没条件多想,拒绝了骨髓移植的建议,带了些口服的化疗药回家。

离院那天,我看到父亲在走廊偷偷抹眼泪,医生等着他签字,我实在不忍打扰他。 

治病的一年,也是我休学的一年。2001年9月,开学季,我的心开始骚动。在医院的日子,病房里的药水味充斥着鼻腔,我无比想念校园里香樟的味道。 

我跟父亲提出想继续上学。当时弟弟也上了高中,为了偿还债务及维持家用,父亲趁农闲时都在外面做苦工挣钱,平时的话变得很少。 

听完我的想法,父亲说:“我也支持你继续上学,但我希望你真正康复了再去。” 

第二天,父亲去咨询医生,得到的回复是:“这样上学是冒险。”父亲跟我商量:“命重要,上学再缓缓?”我没再强求,默许了。 

按照之前的休学协议,如果我第二年开学我没返校,当作自动放弃,就再也不能回学校了。 

父亲那天起得很早,跟我说他要去一趟学校,跟老师说明我不能按原计划复学。我站在门口,看父亲推出自行车,“哇”地一声哭出来。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骑上车就走了。 

等父亲再回来时,他脸上挂着笑,对我说,“你今天收拾课本,明天回学校上课。” 

我不知道父亲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傍晚,得知我又要去上学,一个比较亲近的邻居闯入我家,指着我的鼻子说:“还不消停啊,看把你父母折磨的,将来要是不孝,天都不容你!”(我知道,他并无恶意。) 

父亲强拉着邻居出门,等邻居走后,父亲索性把大门给关了。他对我说,“你只管在学校念书,不要太吃力。” 

复学后,老师变得对我格外宽容,偶尔上课迟也不批评我,也不催我交作业。同学们都很照顾我,班级活动上从不给我分配重活。 

后来才知道,父亲悄悄找过我的班主任老师,拜托他关照我,不要给我施加压力。

复学后的前两年,我的身体还比较虚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又因为之前用药太多,有点儿抗药,每次发烧都要折腾好久。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来回跑。 

有一次发高烧,治疗了3周,断断续续的症状一直没消失。不得已,父亲又带我去了市医院。医生听完情况,神色凝重地说:“要做个骨穿看看,不排除白血病复发的可能。” 

一向坚定果断的父亲,像泄了气的皮球,刚走出医生办公室,身体失去了力气,蹲靠在墙边,两手捂着头,衣服与墙壁的声音时快时缓,半天才恢复过来。

所幸的是,骨髓化验结果显示仍是缓解状。在医院住了一周,烧退后,我返校继续读书。

“百分百复发”这个说法像个魔咒。两年时间,我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父亲更是过得提心吊胆,一听闻我身体不适,第一反应就是去推他的自行车。那辆车的踏板,都被父亲踩烂了。

2005年,高中毕业,我被一所大专院校录取,弟弟同年考上了一所二本。我的身体逐渐恢复到得病前的状态。家里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 

大学期间,我回家的次数变少了,每次跟家里通电话,父亲基本就两句话:“注意身体,钱不够用了说。”

2008年,我大学毕业,到南方打工,期间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他来自遥远的山区,跟我不同省,父亲早逝,在他尚年幼时,母亲改嫁也遗弃了他。听闻我曾得白血病,他说他很佩服我。 

我们平时各自上班,下班及节假日,他就买些红豆、红枣、花生,每天给我熬粥、炖汤。遇上我感冒发烧,他生怕是我旧病复发,比我还紧张。 

我们在一起三年,到了2012年年初,我向父亲说起我的男朋友。大学毕业时,我曾无意向家里提起结婚的事,父亲当时说:“不管天南海北,只要你幸福就好,我们不过多干涉。” 

可是,当我在电话里告诉父亲,我准备结婚,并向他说明男朋友的家庭情况后,父亲立马不乐意了,他不让我们在一起。

我知道他怕我受苦,但我是个死心眼。认定要嫁的人,就一定要嫁。 

2012年国庆节,我带男朋友回家,一路上都很忐忑。当时家里正在翻晒玉米,男朋友到了,跟着忙前忙后。父亲私底下对我说:“他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命苦……”

我说,我不怕吃苦。父亲看我心意已定,不想让我为难,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 

同年年底,我和老公领了结婚证。 

2013年年初,父亲在老家为我们办了婚宴。婚宴当天,父亲敬酒敬到我们这桌,对着我老公(岳父敬女婿,承认身份之意),脸上故意摆出庄重和威严的神情。 

我知道父亲有话要讲,漫长的等待,只看他动了动嘴,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在发抖。他什么也没说,举起酒杯,将酒咽了下去。 

婚宴结束,我和老公回南方打工。婚后,老公对我依然体贴。我们生活虽窘迫,但也幸福,对未来有很多期许。

2016年,我的儿子出生了。如果不出意外,我的三口之小家也算完美,父母可以对我放心了。

可惜好景不长,儿子出生不满3个月,我牙龈出血,去医院做检查,我的白血病复发了。 

没想到,命运眷顾了我16年,却在这个时候又给我开了一个玩笑。

急性白血病来势汹汹,医生要求我立刻住院,并很快下了病危通知书。父母从老家坐了两天的火车赶过来,他们到站时已是凌晨,老公在医院附近给他们订了旅社,父亲顾不上休息,直奔医院。 

见到父亲时,他的眼眶布满了血丝,估计两天都没有闭目休息过。 

父亲看着病床上的我,对我说:“安心治疗,我找人算过了,你能挺过去!”我不知道父亲何时信上了算命先生,大概是在“给人以希望”这件事上,算命先生总能做得很好。住院以来,我一直没掉一滴泪,看到父亲的第一眼,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 

这次,家人依然对我隐瞒病情的严重性,但我对这个病早已不陌生。医生的说法是,“关键在头两周,如果治疗有效,就可以慢慢治。” 

父母安顿好后,各自分工。我跟老公租住的地方到医院,乘公交要2个小时。父母来之前,老公在医院照顾我,儿子暂托给朋友照看。父母来后,主要做的事是帮我带孩子。父亲已不是当年矫健的模样,他带着母亲熬的汤来医院看我,身形已经佝偻。 

我躺在床上无事可做,父亲就跟我说老家的一些事,从来不提我的病情。有一次,邻床的家属,一个冒冒失失的大男孩,突然不合时宜地问我:“白血病都是治不好的吧?”当时父亲正在我床边,原本还在唠家常,憨笑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我接过男孩的话:“现在医学发达了,很多种白血病都可以治了!”父亲听完,神色还没缓过来,我不知如何继续跟他搭话。他起身说要给我打水,便出去了。其实他刚给我打过水,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三人间的病房,除了患肿瘤的大姐,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也是白血病患者。她治了三年,头发掉了长,长了又掉,剃过四次光头,本来头发很顺滑,化疗之后长成了卷发。她妈妈在医院照顾她,女孩话很少,她妈妈倒是热情,会跟我们说说话。病房里有她和父亲,热闹许多。 

住院最初的两周,过程过得比较曲折,单是骨穿,差点儿让我信心全无。可能因为我血液异常,针管插进去却抽不出东西或是抽出来就马上凝固。来回做了3次,由正常穿刺,换活检穿刺,再换胸穿(离心脏近,危险系数大,一般不采用),整个过程不到几分钟,却让我觉得比前半辈子还要漫长。

接着,是在胳膊上植入PICC管,长期化疗用。而化疗的副作用:恶心反胃、身体无力、生痔疮,我全部经历了一遍。

好在经过前两周疼痛折磨后,我的身体状况在好转,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住院第36天,我达到血液学缓解,被允许回家休息一周。 

回家当天,父亲抱着我儿子在路口等着,看到儿子那一瞬间,我又泪如泉涌。父亲赶紧安慰我:“缓解了就好,开开心心,身体才恢复得快。” 

在家的一周,我基本全天躺着。父亲和母亲张罗三餐及带小孩,一刻也没闲住。我遵照医嘱按疗程治疗,又过了3个月,我的病情得到完全缓解。

父亲抱着我儿子 | 作者供图

老家还有农田及家畜要侍弄,我决定让父母回家。临走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小心,保重身体。我有千言万语对父亲说,最后却也只说出“保重”二字。

目前,两年多的治疗之路刚刚走完。我只希望自己以后能身体健康,父亲已白发苍苍,而我还有儿子要照顾。

父亲在我家时,有一次,儿子在父亲怀里睡着了,父亲仔细端详着他,眼里充满笑意。长达十分钟,父亲才将儿子放下。我一阵恍惚,最初我来到这个世界,父亲也是如此这般呵护我。安静的,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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