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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见词稿中的晚年张伯驹:他坚持他的文化本位


今年适逢收藏大家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故宫博物院、北京中国书店、香港集古斋等均曾先后举办纪念张伯驹先生大展。对于张伯驹,人们不会忘记他为守护晋代《平复帖》、李白《上阳台帖》、杜牧《张好好诗》等国宝而倾尽所有,但是对于他诗词方面的造诣却知之甚少。

最近,在广州出现了张伯驹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批信札,多为写给天津词人、书画篆刻家张牧石的,每通信或附有词作,或谈及生活琐事。

在这批信件里看到的,是张伯驹后半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甚至贫穷到靠妻子潘素赶画买酒食度岁,他却一如既往的潇洒淡泊,乐天知命,不被俗事所束缚,徜徉在高华的文字世界里,具有着大智慧的光芒。或如他的弟子所言:“张伯驹先生坚持他的文化本位,尽了这么大的努力,搁到《史记》里的四公子也不逊色。”

晚年的张伯驹(左)与张牧石(右)

张伯驹八十自寿词 黄君坦贺寿词《金缕曲》

2018,岁在戊戌。

120年前的1898年,发生了今天的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清政府百日维新、戊戌变法。在这一年诞生的,亦不乏大家,如朱自清(1898—1948)、郑振铎(1898—1958),他们都是浸淫在文史等多方面的博学型人物,难以用某一方面的成就来定位。张伯驹(1898—1982)亦生于是年。在世人眼中,他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是顶级的收藏家,他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遭遇既多,俾人传说的掌故亦多。近年来,对张伯驹著作的整理、对其收藏的研究,都有专著出版,对其毕生心血所系的捐赠文物,普通人也能欣赏到——今年故宫博物院策划了“予所收畜 永存吾土: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展”,北京中国书店策划了“两位词人的翰墨因缘:纪念张伯驹先生120周年诞辰、张牧石先生90周年诞辰”展览,香港集古斋则举办了“张伯驹文献资料展”、香港中华书局出版荣宏君整理的《张伯驹牛棚杂记》。

最近,在广州亦出现张伯驹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批信札,多为致天津词人、书画篆刻家张牧石者,每通信或附有词作,多为未定稿,与刊行之张伯驹词集相校,有所不同,并有若干阕词集未收者,足见其版本文献价值;或谈及生活琐事,流露出的个人状态与精神生活,对于研究张伯驹这位收藏家、词人的晚年尤其具有史料价值。

这批信札共33通,除郑天挺1通致张伯驹外,其余31通为张伯驹致张牧石、1通为张伯驹致“金陵诸词兄”。详见以下图表。

可能是存量最多的张伯驹信札

张伯驹,河南项城人,生于权贵之家。他是袁世凯表侄,父亲张镇芳善理财,为盐业银行总经理。原名家骐,因收藏康熙御笔“丛碧山房”,遂别署丛碧,收藏有“墨皇”之称的《平复帖》,遂号平复堂。又收藏隋代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又因收藏唐人杜牧的《张好好诗》,有好好先生一印。他收到蔡襄的《自书诗册》后,苦心揣摩,创造出了“鸟羽体”书法。他与潘素的故事数代艳传,又好戏曲,曾拜余叔岩为师,所著《红毹纪梦诗注》、《续洪宪纪事诗补注》均从亲身经历,有第一手资料,对于历史人物,别具只眼。张伯驹是民国时期绕不开的传奇人物。他于上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右派,60年代随潘素工作需要赴长春,任吉林博物馆副馆长,与当时文史名家雅集撰文,结集成《春游琐谈》。“文革”起,被批斗、去职,下乡拒收,不得已返回北京,后经过章士钊托周恩来解决落户、生活困难问题,特别是陈毅去世追悼会上经毛泽东过问,方才顺利落实政策,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此后定居北京,1982年去世。

这是我们大致知晓的张伯驹人生轨迹。新出现的这批张伯驹信札,则很好地反应了他从7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的生活状况,更从细节上呈现了他晚年的创作、思想和交游,是为这位收藏大家、词人重要的晚年文献。

张伯驹致张牧石

信札:小猫

(a01,编号下同)牧石词家:小猫甚佻皮,终日上房,但亦颇灵。现于后日(星期六)去西安交亲戚家代养。因在西安或住两个月,中秋当登雁塔望月,届时可有一词。北京疏散人口各皆填表,疏散地点为顺义某某公社。我以后究在北京疏散地区,或依女儿能在西安落户,到西安后看情况再定。按经济条件在西安节省,可以多支持几年,在北京郊区则不免追步雪芹后尘,惟现事各听天,不须为计也。西安通信地址:雁塔路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楼宇栋同志转。即问近好。梦机词家统此不另,碧叩,廿八。

按:此信张伯驹谈及将被疏散京郊或到西安依附女儿张传彩,可见是两人从吉林返京后户口未落、生活无着时。“中秋当登雁塔望月”,与《张伯驹简要年表》中1970年“下半年,重游西安大雁塔、灞桥、华清池,过杜工部祠,登骊山,游秦始皇陵”吻合。张伯驹在西安登临古迹,写了大量的词,后集为《秦游词》。自序中说“暮岁东出榆关,追步道君、秋笳,铩羽归来,疾病穷苦,乃更入秦依女儿以了残年”,可与此信互相映证。而“此一生如四时,饱经风雨阴晴之变,而心亦安之”,与信中“惟现事各听天,不须为计也”俱可以看出张伯驹的心态:此信之重要,也在于真切地反应了他在京面临无家可归之时,仍然不以为意、达观的心态。他要到1972年初才由国务院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正式落户北京。

收信人张牧石(1928—2011),字介盦,号邱园、扬斋,别署月楼外史、月城吟客,晚号麋翁,室名茧梦庐。当代著名词人,金石家。天津人。毕业于政法大学,自幼喜好文学艺术,词学梦窗。早岁从寿石工学篆刻,张伯驹有“南陈(巨来)北张(牧石)”之说。张伯驹与之交往,目前词集中最早的一首词为《金缕曲▪题梦边填词图》,作于甲辰(1964),此图为潘素所画。张牧石在1968年曾应邀为张伯驹的词集写过《丛碧词定稿序》,在张伯驹刊行的词集中,与张牧石有关者约21首,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而张伯驹写给他的这批信札多达30多通,所谈事情从填词酬唱到生活琐事无所不包,更是两人关系的有力见证。

张伯驹晚年抱猫照

年轻时代的张伯驹有一张很常见的照片,坐于假山石前,一猫在膝,晚年也有一张照片,膝上抱一白猫。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位猫奴。而收信人张牧石同样有此癖好,在其词集《梦边词续》中有《浣溪沙》谈及赠猫事:“乙巳冬以所畜玉狸一双赠碧丈,未几雄者走失,两地缄札往还,为之怅然者累日”,乙巳是1965年,张伯驹时在东北。在此信中,张伯驹对猫的关注和喜爱表露无遗,把自己和猫的“归宿”都郑重其事地交代出来,有必要相信此猫即来自张牧石家。

此信是这批信件中时间最早的一通,也是此批信札中唯一著录过的一件作品(《张牧石墨賸:馨月簃珍藏》,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但结合这批词稿来看,仍然有新的信息。

从这批信札看出,张伯驹除了与北京、天津等地的词友填词唱和之外,他还经常收到求字索画的请求。另有一信就是这样的内容:

(a26)牧石词家:《梦边双栖图》画就,尚雅丽,窗前杏花一树,左高枝上有双燕。钟美贺银婚词、及余与君坦贺银婚并题排云殿残砖瓦词并奉上。又,余及君坦近唱和词附录,奉诸君一粲……

按:张牧石有词《鹧鸪天▪庚戌九月十九日结缡二十五年,西俗所谓银婚纪念,倩潘素夫人写梦边双栖图,题此述感》;张牧石曾于1970年游颐和园,拾得排云殿残砖瓦,“触绪成吟,归题其上,并约同好共赋”,两件事可以作为此信的一个背景。张伯驹就此两事所题的词作分别为《临江仙▪题梦边双栖图》、《小秦王▪题牧石拾得颐和园排云殿残砖瓦》。

信中提到的钟美,即萧劳(1896-1996)字钟美、重梅,号萧斋、善忘翁,广东梅县人。善书法诗词,曾任北京中国书画社社长,中央文史馆馆员。君坦即黄君坦(1901—1986),字孝平,号叔明,又号螴厂,福建闽侯人,晚清诗人黄曾源之子,中央文史馆馆员。工诗词,参加过稊园、蛰园、瓶花簃诗社、词社等活动。1980年与张伯驹同编《清词选》,与其兄孝纾、其弟公孟合著有《黄氏三兄弟骈俪文集》,另有《清词纪事词》、《词林纪事补》、《宋诗选注》、《续骈体文苑》等。此批信札中有一通谓:

(a03)《秋碧传奇》诗词序外篇收到,惟“传奇”前梦一折后段缺廿八、廿九两页。请机峰查其他各本是否亦缺,或系装订之误。据正刚来信索和沁园春词,有三翁(黄、萧、我)三友(寇、牧、克昌),此君新闻名,未知其词如何?君和词希寄来一读。我和词皆用禅语,已寄去,正刚当以相示也。

此处的三翁,即在北京的黄君坦、萧劳和张伯驹,三友即在天津的寇梦碧(1917—1990)、张牧石、陈克昌。“此君新闻名,未知其词如何”,当指陈克昌,陈生于1941年,当时属于这个诗词团体中的年轻朋友。机锋即编撰《秋碧传奇》的词人、曲家陈宗枢(1917—2006),陈宗枢与寇梦碧、张牧石号称津门三词家。正刚即孙正刚(1919—1980),号晋斋,系张伯驹在燕京大学的学生,曾从顾随学词,词人,富收藏。如果加上后面还要谈到的夏承焘(1900—1986)、俞平伯(1900—1990)、吴则虞(1913—1977),可见当时围绕在张伯驹身边的京、津两地填词名手阵容。

1976年,周笃文(后右三)与钟敬文、夏承焘、张伯驹等先生摄于香山农舍

这种应酬也见于另外两通信:

(a05)栖凤小筑俟周君来为扶纸,书好寄去。即问诸词家春祺,碧顿首。

此栖凤小筑也是张牧石的斋号,张伯驹1974年到天津,曾与天津词人雅集于此,有词《南乡子▪与津词客集栖凤小筑》。

(a21)《孤植小筑图》引首画诗词宜卷不宜册,潘素画寄去后可分别征题咏。君坦畏地震,尚在邢台未归,其通信地址为:邢台长征汽车厂设备动力科黄为健转。地震情况缓和,云北京此后无震。津词家金缕曲兴到之作,潘素画小卷当于年前裱存,成一掌故矣。即颂刻祺,碧拜。十一、廿四。

按:孤植小筑亦为张牧石斋号。此信与另一通谈及张伯驹之《红毹纪梦诗注》出版的信同写于一张纸上,张伯驹此书由香港中华书局1978年出版,故可见这是张伯驹晚年的一通信。

在当时仅能靠邮寄交流的方式下,张伯驹与天津的词人关系特别密切,而在信中,他也以词坛老前辈的身份,对他们的作品提出建议。如将他赞赏的吴则虞词作《一萼红》抄录给张牧石,“此词甚佳,都中得一新友可喜”,有誉友之意,亦可证张伯驹与吴则虞交往的开始。又如:

(a18)《临江仙》词甚清雅,惟前后重一“到”字,前可易“秋入梧桐院落”。又台字出韵,或易“亭池灯火楼台”。现成亭池上用何两字,风露、荷芰、杨柳皆不如灯火楼台。请酌。

这是为张牧石改词。在提到夏承焘两首七绝诗的信中说:

(a23)瞿禅自以为草率,实清空自然,七绝诗必不能生硬费解,必须使人一看即懂,应使绍箕看悟之。

可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绍箕即杨绍箕,民国时期新疆督军杨增新之孙,从张伯驹学词。前信提及的“周君”,和(a06)信札中提到的“须星期日有人来照料”,指的都是曾经追随张伯驹长达12年之久的诗词大家周笃文先生。周笃文,1934年生,字晓川,湖南汨罗人。他早在求学时就从老师刘盼邃处知道张伯驹之名,对于这位大名士、诗词大家仰慕已久,1971年终于得到机会,经人介绍,他向滞留北京的张伯驹请益。他当时也在被斗争之列,与张伯驹一见投契,潘素也因此便请周笃文多来帮忙照料:“当时伯老患白内障,视力模糊,教我多来照料一下。此后几乎每周必到,抻纸磨墨,当起了随侍的书童。”

天津词人

周笃文在谈到当年受张伯驹栽培就说:“(他)对于奖掖后学、培植人才更是不遗余力。”对老师亲自修改他的词作《平韵满江红▪唐山地震》达81字,几乎一字一句地改,周笃文回忆说“这真是惊人的修改,令芜句脱胎换骨了。八旬老人,为我如此费心,真是感深肺腑了”。相识不久,张伯驹就将清代词人周之琦的“金梁梦月词人砚”相赠:“他姓周,你也姓周,都搞词,做个纪念吧。”张伯驹春风风人、提携后进的良苦用心,于这批信札中也有点点滴滴的流露。

在这批信札中,也可以看出张伯驹非常性情的一面,他对于某些看不惯的事情是不假辞色的。如在谈到福建诗人陈瘦愚(1897—1990)挽章士钊一事:

(a28)陈瘦愚来信,挽章孤桐《洞仙歌》一阕,讬转文史馆办公室,解放台湾等语,皆入词中,裘秀才革命前途真广阔,外交原则不通融,不能专美于前,沈仰放复生,亦当逊一筹。

可以说是相当不客气了。章士钊于1973年7月去世,此信当写于此后不久。沈仰放(1885—1971),原名曾荫,诗人,生前是北京市文史馆馆员,50年代张伯驹召集北京的老辈词人“打诗钟”,沈仰放是其中一位。张伯驹对他的学生孙正刚,批评尤多:

(a23)正刚又来《人月圆▪中秋》两首,故态复萌,所谓返道难也。绝不和。

(a16)牧石词家:函奉悉,《春游琐谈》五集、《春游词》俱在日内寄。绍箕转交鼻烟壶,墨林制时壶口制一小勺,因我尚有鼻烟两瓶可以闻也。正刚既忙且乱,多为无益之事,以负有涯之生。前曾来信问李大千治印廖同作画事,我复信云此琐碎之事,我脑子里一概没有,问我反误事,应直接去信问笃文。现被问廖同画,答复仍此两语。对此琐碎之事,正刚须保证不再问我。否则,以后对彼来信恕不拆封,原信退回,一笑。李大千印廖同画,有亦可,不有亦可,对此迁挂心神,甚无谓也。前此在君家见到一治印者,一印上刻几十字,此亦为正刚座上客。则知正刚之看法当与我不同矣。

对于孙正刚的“既忙且乱”,张伯驹认为是忙无益之事,辜负有涯之身。实际上亦源于两人性格不同。虽然张伯驹表露出来的是不该为这些琐碎事情耽误,但他对“一印上刻几十字”的看法不同,显示的正是两人对艺术鉴赏的不同趣味。

张伯驹信札:胡苹秋

值得一说的是,张伯驹晚年的一桩“八卦”,在这批信札中也有详细的体现。他曾经和一位托名女性的京剧票友胡苹秋唱和、通信,后来胡之身份揭穿,真相大白。而天津的后辈词友还编写了《秋碧传奇》,将这段故事文学化地表现出来。在致张牧石的信中,张伯驹写了三页(文长节录如下),详细地讲了两人的关系,特别是他在知晓对方为男性后的心态:

(a08)后又致彼信,示以佛法谓忏悔为大功德,觉悟为大智慧,于忏悔中求觉悟。彼覆信不悟,反述及彼三十岁,即膺少将职,与名演员各地会演,男作女装,乘火车以红巾掩口,及遍与名流唱和诗词等。犹眷恋余荣故艳,则知此人实系小有才而大无品者,但此一揭破,大解我之症结。我原以既不能负潘素,又不能负彼,纠缠于心,今则与潘素患难白首,以终余年,易箦之时,心安神定矣。

可以看出张伯驹那种不黏不滞、洒脱达观的性格。

见证他是为中国文化续命的人

作为收藏大家,张伯驹撰写的收藏记《丛碧书画录》共收录了116件藏品,喧传于世的《平复帖》、《上阳台帖》、《游春图》、《张好好诗》等巨迹在50年代前后“多半捐赠或让售于公家”。在他经历了东北之行再重返北京定居这10年时间,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伯驹不仅不再收藏,生活亦难以为继。写于1973年初的这通信亦可见当时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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