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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道尽:广州百年沧桑


一 “猪仔”

1846年,黄佑出生于广东鹤山县一户穷苦的农民家庭,还未成年,父母和唯一的姐姐,因疾病相继去世。村里乡亲,看他可伶,带他去邻县新会桐井乡一地主家里。这地主叫陆显,亦生恻隐之心,答应收他为奴子(长工),将他改名为陆佑。 

有一口饱饭吃,命算保住了。17岁那年,陆佑娶童养媳梁雪梅,也算成家立室。不过在陆佑所处年代,以陈皮和葵艺闻名的新会并不安宁,先后遭遇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饥饿、

灾荒、瘟疫不断,苛捐杂税也相当沉重。因此,两口子虽然勤恳本分,但时常陷入“寅吃卯粮、举债度日”的境地。 

1868年,陆佑人生迎来“突变”。因“身体结实,外表和气”,他被一“猪仔”贩子看中。巧言令色的“猪仔”贩子对陆佑说:“跟我到南洋务工三年,一次性可拿60块银元,包吃包住,还有零用。”

“猪仔”贩子,是1840到1930年代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将华人贩运到海外务工的中介或买办。“猪仔”,即廉价契约劳工(大多为非法黑工)。禁烟大臣林则徐曾形象描述:“当他们出海在船时,皆以木盆盛饭,呼唤其就食之声,与内地呼猪相似,故人因此船为买猪仔。”

被卖到海外的女性就叫“猪花”,数量相对较少,许多是“猪仔”贩子为稳住勤奋而温顺的中国苦力而运过去的“妻子”,但实际大多沦为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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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过去也有不少被卖至南洋的妇女,被称为“南洋姐”,电影《望乡》反映了这段历史

在19世纪,出洋中国苦力人数总计达235万,其中70%属于“猪仔”。华工出洋目的地,涵盖东南亚、东印度群岛、古巴、美国、秘鲁、澳大利亚、欧洲、中南美和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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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实行“排华法案”,加州爆发血腥的反华事件,但早期出洋华人中,最悲惨的莫过于古巴和秘鲁的华工,曾被恩格斯称为“隐秘的苦力奴隶制”。 

当时广州、澳门或香港都设有华工转运中心----“猪仔馆”,前往古巴、秘鲁的行期分别大约为168天(最长达266天)、120天左右,光这趟漫长行程,死亡率就普遍高达15%左右,有时高达35%,曾出现300华工同时在船舱底窒息死亡的惨剧,名副其实“浮动地狱”。 

上了岸,他们像牲口一样被运往当地“猪仔馆”,剥光衣服,任由雇主目测、手摸,或“用皮鞭抽打,试他们筋肉反应能力的强弱”。他们到达农场或工厂后,通常会有总管、工头或监工,拿着皮鞭或棍棒监督。大部分监工凶残至极。而且工作场所通常会设立监狱,常备镣铐、脚闸、手铐和猛犬。 

恶劣的环境导致古巴和秘鲁的华工死亡率极高。调查显示,古巴华工契约内死亡率高达75%,平均寿命不过5年;1861年秘鲁钦察岛挖鸟粪的4000华工,竟无一生还。注意,这是抵达目的地后的死亡率。 

生活窘迫的陆佑,当然听说过出洋务工的凶险,但依然战战兢兢接下了“猪仔”贩子的60块银元,其中20块给陆显赎身、20块留给妻子,20块作为船票旅费。 

他先被带往广州黄埔的“猪仔馆”住了一天,然后同其他200名华工一起被塞进一艘桅棚船闷热潮湿的舱底,历经20天与屎尿、呕吐物为伍、不见天日的漂流,终于抵达目的地----马来西亚新加坡港。

在当地黑社会控制的“猪仔馆”,他被人脱光衣服任由雇主“选购”。两天后,一位来自柔佛丰盛港的锡矿主买了他。自此,他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无薪矿工生涯。 

在矿场,除了农历年4天休息,他几乎天天从事搬沙,锄土、挑锡泥、开沟、筑路、伐木斩柴等重体力活,天未亮出工,天擦黑了睡觉。他和工友住简陋茅棚,吃咸鱼、豆腐和青菜,穿面粉袋改做的裤子,常年被痢疾、疟疾、风湿困扰,没有医生也没有西药中药,全靠身体死扛,扛不住就是死。 

月色柔和的夜里,陆佑偶尔会想起广东故乡同样艰难为生的妻子,那是他生而为人的唯一牵挂,也是他活下去的勇气。 

二 三元里抗英

陆佑是鸦片战争前后广东沿海许多普通中国人的真实写照,他们出身穷苦,被动荡的时局蹂躏,但又不甘于命运,踏着九死一生的荆棘路,试图逆天改命。 

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常把鸦片贸易,以及不平等条约中的赔款和割地,视为西方殖民者最深的罪恶,但许多沿海的中国人知道,黑工或“黄奴”贩卖,也是西方最可恶的罪孽之一。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 

1841年1月-5月末,英军对广州发起连续进攻,广州城外炮台尽失。清军退入城内不敢迎战,内部军队分抢粮食发生内讧,导致城市大乱。5月26日,靖逆将军奕山被迫与洋人签订《广州合约》,答应赔款。 

在这场战争中,清军的不堪一击,英军的强盗本色,广州老百姓看得真真切切。 

全副武装的英军5月22日登陆后,四处抢劫、纵火,广州城南岸民房被完全焚烧殆尽,十三洋行被一把大火烧毁。城外大量民船、货物,以及各大码头的数千商铺、客栈被抢光烧光。打死淹死的平民难以计数,年纪轻的妇女惨遭强奸、轮奸。至5月26日,广州城除了向水一面,三面均是熊熊烈焰,难民们携儿带女,散落于路旁,哭天喊地。  

屈辱“合约”签订后,英军进入城内继续烧杀抢掠。5月29日,一股驻扎在白云山的英军,一路抢掠至三元里。他们向农户要粮食和牲畜,数量给够了,就发一告示贴门上。一步兵团军官进入附近的庙宇双山寺,强行挖开一些坟墓,据说是为考察中国人怎么保持尸体,另有恶兵闯入村民韦绍光家中,拉拽并企图强奸他的妻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的村民爆发了。他们拿起棍棒、锄头奋力驱赶英军士兵,当场打死了几个。(也有人说仅仅打伤)村里能人义士鸣锣敲鼓,召集周围近5000村民,举着大刀、鱼叉、锄头,组成义勇军,次日早晨10点冲杀至英军军营前的牛栏岗。 

义勇军第一波进攻,被全副武装的英军逼退,但他们没有因惧怕而散去。尔后附近又有一些村民闻讯而至,队伍扩充至7500人。当时正下漂泊大雨,7500义士,将手持荷枪实弹却因雨水打湿无法射击的英军围困于牛栏岗水田,双方贴身肉搏,英军1人死亡,15人受伤。(也有人说英军死伤200余人。) 

战斗至夜里9时,英军乘着夜色,依靠枪炮突围,狼狈地回到营地。但义勇军依旧不肯散去,将英军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到了第二天中午12时,又有12000人加入队伍里。 

两军僵持之际,英军司令卧鸟古,慌慌张张派人送信至广州知府余报纯、南海知县梁星源、番禺知县张熙宁处。他威胁说,“若不劝退义勇军,便重新炮轰广州城”。 

清廷官员们又一次毫无意外地怂了,来到阵前媚言相劝,欺骗义勇军,“洋人已签订合约不再进攻我们”,同时威胁带头乡绅。队伍这才慢慢散去。6月1日,已拿到赔款的英军,害怕再遭义勇军攻击,悻悻撤出了广州。 

这就是著名的三元里抗英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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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斗,让广州人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民间抵抗力量,不仅大长国人志气,更让民众萌现出“官怕洋鬼子,洋鬼子怕老百姓”的革命意识。 

在这次抵抗中,各路英杰因义而聚,既有出于愤怒出击的农民韦绍光,也有社学首领何玉成,既有爱国士绅林福祥,也有纺织行业中的“机房仔”陈棠。 

社学,是一种乡村教育机构,始于明初。清中叶后,社会动荡不安,社学逐渐有了“闻警则操戈御辱”的作用。士绅,一般指有进士或举人功名的人,虽不为官或告老还乡,却拥有超强的号召力。 

除了这些传统民间力量外,以“机房仔”陈棠为代表的行业组织,或许最有广州特色。广州的纺织业,本就非常发达,1840年左右,就有2500多家纺织作坊,时人有言,“五丝八丝广绣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雍正年间,广州纺织业始建行业股东公会,在荔湾区康王南路设立了一座议事会馆,即著名的锦纶会馆。纺织工人按件计工资,老板和工人,分别成立东行家和西行家两个组织,双方讨价还价,被视为中国最早的资本主义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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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洋布涌入,中国传统蓝布丧失竞争力,市场被大大挤压,致使国内纺织行业迅速衰落、内斗不止。《圣朝鼎盛万年青》中方世玉和胡惠干的故事,就是以纺织业的内斗为背景的。

陈棠,广州纺织业中的一名普通工人,平时喜欢耍刀弄枪,以仗义闻名。三元里抗英斗争爆发,乡民送红贴至锦纶会馆请求援助。本就痛恨洋人的陈棠和工友们,没有理由不参战。 

一些傲慢的历史学家,视上述民间抵抗力量为散兵游勇或乌合之众。但后来的历史证明,肇始于广东地界的武装运动,包括太平天国运动、天地会洪门起义,乃至同盟会革命和共产党领导的早期工人运动,其中成败得失的关键,正是看谁能动员起强大的民间底层抗争。

三元里抗英斗争过去近半个世纪后,出生于广东香山的一名医生,决定弃医举事,放弃幻想,找寻并聚拢推翻满清的民间力量。此人姓孙,名文,字载之。

三 艰难求索

1906年4月、7月,孙中山先生两次亲赴新加坡,创建同盟会新加坡分会,前往马来西亚各地矿场、橡胶园和街市,宣传革命理念和募集革命资金。 

不少华商敬重孙先生为人,慷慨解囊。一天,同盟会成员李星南早早前来居所拜访,同时带来一位在马来西亚开锡矿的华人富商。此君满脸沧桑,六十上下,虽穿华服,却依然看着像个苦力。

孙先生与其细聊得知,原来这位富商白手起家、经历坎坷,早年还有一段被卖为“猪仔”的悲惨经历,不是别人,正是28年前就从广州黄埔来到新加坡的陆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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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佑

陆佑欣赏孙中山,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寒暄客套自不待言。但说到资助革命,陆佑却有点犹豫,多年饱受家国离乱之苦的他,反而劝孙先生想开点,不如学他一样做生意,“先营矿务,厚集资财,而后用之”。

孙先生闻言,颇为失望,看来这富商是一只铁公鸡了。

不过多年后,革命形势趋于明朗,陆佑还是拿出了钱资助过革命,其中包括资助周之桢开办的宣传革命的报纸《星洲晨报》,以及一笔5万和一笔4万的现金。同来自广东新会的“猪仔”、成功商人邓泽如,过去亦曾受惠于陆佑,原是他旗下产业“兴隆庄”员工。邓泽如后来加入同盟会,成了孙先生的“钱袋子”之一。

话说陆佑当年被卖为“猪仔”,吃尽了苦头,但熬过三年痛苦的无薪期,他便开始一路走好运,从华人烟酒庄普通员工,到杂货店小店主,再到矿场厨师兼采购,最后拥有自己的锡矿。他投资的产业遍布橡胶园、烟草、鸦片、房地产等行业,被人盛赞“马来联邦最成功的企业家”,光吉隆坡和雪兰莪房产就有一百多栋。

1882年,陆佑曾返回过广东新会。家中发妻梁雪梅,十余年泪眼盼夫归,殊为不易。他为了报答妻子,风风光光重新办了一场婚礼,还为她在广州添置房产和店铺。但陆佑只在广州新家待了四年,后又返回马来西亚吉隆坡发财去了。 

相对陆佑成功的生意,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就没那么顺利了。1894年1月他写下《上李鸿章书》,未得清廷搭理,后创立兴中会,密谋广州起义,1905年创立中国同盟会,一路艰辛,跋山涉海。

他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宗旨,以及“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吸引了一批又一批能人志士、富商巨贾,辗转世界各地演讲和募捐,但推翻满清的革命理想却迟迟未能兑现。 

在1907年5月到1908年5月间,孙先生在粤、桂、滇连续发动了6次武装起义,但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此后他再前往广东、越南、新加坡、日本、美国等地筹款,变得愈发困难,遭遇一次次无情的冷眼和驱逐,许多人视其为骗子。 

为了取得秘密组织洪门的支持,他不惜做了“洪棍”。他被人嘲笑为耍嘴皮子的“孙大炮”,他自嘲“我是革命的大炮”。1908年-1909年,同盟会成员章太炎、陶成章怀疑孙先生暗中阻扰他们募款,多次发起“倒孙风潮”,还写了一份《孙文罪状》发表于《南洋总汇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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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孙中山,真可谓焦头烂额心力交瘁。1910年11月,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时,他在芝加哥筹款,1911年武昌起义胜利时,他在欧洲筹款。不在筹款,就在筹款的路上。

1910年,理想屡屡受挫的孙先生,再次来到马来西亚,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向富贾巨商们求助:“我一再向海外的同志要钱,但是到了现在,又来向你们要钱,就这一次吧,如果下次再失败,我就永不来见你们……”

可到了1912年1月他就任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时,依然两手空空。中央财政入不敷出,各地军心涣散,革命果实被袁世凯篡夺。因为财力不足,已经决定的北伐亦被迫停止。 

他满腔的救国情怀,被一次次狠狠摔在冷冰冰的现实里。孙先生的革命之路,从民间反抗精神浓厚的广州启航,忙碌半生,却迟迟未能成大业,其中缘由到底是什么呢? 

军阀割据,致使临时中央政府无法从地方收税,列强入侵和压榨致使大量原本宝贵的关税、商品税丢失,这是两大根本原因。没有税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无法建军队,没有军队就没有枪,政权自然就是空架子。 

孙先生把希望寄托在开明军阀、友好列强和热心的华人富商身上,可军阀和列强们会真心为了“理想”而断了自己的财路吗?华人富商们也不可能是永不枯竭的“提款机”。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他将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包括孙先生在内的许多中国人,这才逐渐意识到,列强不可靠,军阀没法信。相反,三元里抗英斗争中强大的底层抗争力量,倒值得重视。 

1922年,他在广州会见了苏俄代表,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第二年,中共三大,在广州东山恤孤院31号召开,接受国共和作。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决定创办黄埔军校,训练革命武装干部。 

只可惜,天不假年,1925年3月12日,壮志未酬的孙先生,因癌症在北京逝世,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千古遗言。

四 夺权迷案

孙中山去世后半年时间不到,1925年8月20日,广州国民党中央党部门前,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孙先生曾经最得力最亲密的助手廖仲恺,身中数枪倒地不起。

多名刺客,从不同方向同时射击,廖先生身中四枪,皆打在要害处。与他同行的妻子何香凝,见丈夫倒地,急忙送他去医院。但车子行至半途,廖先生就没了呼吸。第二日《申报》形容,“浑身血染,死状至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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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仲恺是广东惠州人,祖籍广东梅县,1877年出生于美国旧金山。他的父亲廖竹宾,原是美国汇丰银行副经理,在1893年早早去世了。16岁的廖仲恺随着母亲回到广州,投奔叔父廖志刚。 

廖志刚是个开明人士,鼓励侄子学西学,把他送至香港黄仁书院学习。20岁那年,廖仲恺娶香港地产商何炳桓的九女儿何香凝。1902年,何香凝卖了陪嫁细软、拿出私蓄,供丈夫赴日留学。第二年,廖先生认识了同在东京的孙中山,被其炽热的革命理想所打动,自此追随左右,至死未曾背弃,到他被刺杀时,已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军事委员会常委、广东财政厅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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