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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行僧”余锦鹰


《神曲》为什么要把舞者的手束缚在裙子里?动作编排对舞者的脊椎会不会造成很大压力?裙子怎么做到一直蓬起来的状态?花纹的设计又有什么寓意?

6月18日-19日,在创团人余锦鹰带领下,鹰剧场首次来到上海,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起舞《神曲》和《太阳》。演后谈上,观众们踊跃提问,对《神曲》兴趣很大。大家都被云端造梦的女舞者、140平米的巨幅印花长裙震慑了,有人甚至冲着海报上的长裙,买票进场,一探究竟。

疑问解答的背后,是鹰剧场种种经济拮据的故事、惨淡经营的事实。2018年底创团以来,余锦鹰负债几十万,带着几位“90后”舞者艰难跋涉,一边在排练厅里摸爬滚打,一直苦苦寻找着演出机会。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被打动了,抛出绣球,将其纳入“青年孵化平台”,推到观众面前。

2020年10月,法国《世界报》记者在阿那亚偶遇了《神曲》和《太阳》的首演。在北京采访一番后,他在法国刊文,将余锦鹰形容为“钢丝绳上的舞蹈天才”,认为《神曲》是一场“21分钟的仙境和梦幻”,《太阳》是一场“无名的奇观”。

“苦行僧”余锦鹰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创作的?听听他的自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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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ogo.angelyun.com/2021/5_22/oid713073_2.jpeg《神曲》和《太阳》,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演出现场

【自述】

疫情开始后,我被锁在北京的房间里两个月不能出门。肉体被困住了,但我的欲望、我的灵魂没有被困住。漫长的隔离期,创作成了遏制焦虑、恐惧的唯一方法,狭小的卧室成了《神曲》的发源地。

减去手、减去脚、减去移动,舞蹈还能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在《神曲》里,我试图探索限制与自由之间的关系。

舞者胡静展现了一场手足被缚下的极限舞蹈。站在承重台上,她的上半身来去自如,可以拧到夸张的极限,裙子的遮掩下,她的双腿没有任何固定,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全靠腿扎着、腰挺着。因为双腿一旦固定,这个作品就没意思了,谁都可以做。

我们可以很花哨地跳舞,但是我们能不能站在那儿,只是站着,就能得到敬仰?我的偶像、也是后来刺激我学跳舞的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彩排完出来,他站在车上一动不动,底下几万人看着他,我当时感觉那就是一种神的力量。所以我创作时,也想把这种力量释放出来。舞者是让人敬仰的神。

《神曲》是我为胡静量身定制的。她一个人站那儿,特别孤独。她身上有我很向往的那种“神性”,以及我对“舞者”二字的信仰。

在我的家乡广东湛江东海岛,大家骨子里是信神的,逢年过节就要磕头拜神,从小耳濡目染。我认为神挺孤独的。《神曲》成型之后,我越来越坚定这种感觉。

我一开始就设想了一条可以铺满整个舞台的裙子。因为只有大,才可以把神的状态呈现出来,看神的时候我们总是抬起头仰视着。裙子140平米,你近看它是够大的,但再远一点,会感觉力量有限,如果能达到200平米,效果会更好。承重台也要足够高,才能体现那种神圣感。它高达1米65,我也觉得不够,之前设计过一个3米的,因为裙子不够长,才改了。

裙子是我找上海的设计师尹经纬定做的,他擅长设计印花。他一开始设计了很多小碎片,而我想要一种雪山崩塌、泥石流淌下来的感觉,改成了大片大片的花纹。颜色我喜欢丰富一些,有绿色、黄色、粉色、灰色、白色……裙子中间有一个洞,胡静就站那里。

我们没有备用的裙子,就这一条,做一条已经很费劲了,好几万呢,太贵了。光设计图就有十几个G,电脑都死机了。这么大的裙子没人做,还要印花,我们找了很多厂子,最后在杭州找到机器,才做出来。一条条布拼起来,常人用肉眼不太看得出拼贴痕迹。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让裙子鼓起来,一测试,胡静就要被“罚站”。之前是人工扇,8个人,把气扇进去,再把裙子压住。后来改成了风扇吹,反复测试,才慢慢找到方向。气吹进去后,30分钟就漏完了,好在演出也就21分钟。

裙摆原来是用铁片压的,一共10个,一个2米,裙摆的一角曾经被铁片戳破,我们用胶带粘住了。在上海,改成了铁链。所以要很注意,只有我们自己的人来摆弄,其他工人不能碰。推台子、拉铁链、吹气、放烟,舞者热身、护腰、上台……最开始,我们要用5个小时来准备,熟练了之后,现在只要15分钟就能搞定。

裙子设计出来前,我们用大排档里最常见的彩条布训练了半年。那么大的布才三百块钱,成本很低嘛。布没那么大,我们就用铁丝一条一条缝起来。彩条布很重,很粗糙。裙子最后能动起来,就是靠舞者的头部和腰部的运动,才会“推波助澜”,形成波浪的效果。跳舞时,胡静的头栽下去,会甩到布,特别痛!她的额头都被拉伤了,留下红印子,好几天才能消失。

《神曲》诞生至今,特别痛苦,真的是跳一场少一场。胡静恐高,首先要克服这个问题,她的腰也不太好,不知道哪天就跳不动了。她是又爱又恨,恨的时候她说,你是要让我“死”在舞台上吗?我们计划跳一百场,但很可能跳不到。

《神曲》至今演了七八场。来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之前,它在阿那亚的圆形剧场、安藤忠雄设计的广东和美术馆、北京的民生美术馆都演过。阿那亚的场地是露天的、圆形的,观众可以360度围观。和美术馆的场地也圆形的,尺寸竟然和阿那亚一模一样,还有四层旋转楼梯,观众站在层层的楼梯上俯瞰——这样的场地可遇不可求,我们是第一个去那里演出的嘉宾。

今后,我可能都是这样的创作方式,也会坚持把作品带去美术馆等艺术空间,而不是局限在传统的镜框式舞台。我想打开边界,而360度是一种无死角的观看方式。在镜框式舞台,我也可以把幕布升上去,让大家走上来,就像观看艺术空间里的展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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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和《太阳》,广东和美术馆演出现场

从排练到演出,《神曲》一直在制造问题,而我们一直在解决问题。有一次,因为承重台太高,进不了排练厅,我们就推着它去找焊接,一公里的路,慢慢滚,推了一个小时,导致整条马路都堵车。我们没办法运,也不舍得花钱运,后面的人各种骂,骂就骂吧,我们也无所谓了。

《太阳》也一样。地球自转一周需要23小时56分钟4秒,而《太阳》正是一场耗时23分钟56秒,精确计算的数字美学。我创造了一个微缩世界,两个转轴,两个舞者,就像时针和分针,一直在旋转,一直在循环。边界无处不在,怎么冲破边界?我用舞者的“跑”来表达,在地上画了四个圈,舞者不停地跑,试图冲破边界……我在限制里找到无限。

排练需要很大的场地。疫情期间排练厅不开门,我们就跑到广场上去,当时没什么人,就我们几个,还被举报了,换了好多地方。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小区,物业很同情我们,让我们戴好口罩,我们就在小区的空地上排练了三个月。

天气渐渐热了,大家都晒黑了,尤其是舞者韩承朴,他戴了帽子,脱掉后,头顶发光,周围一圈都是黑的。有一天,舞者明珂如直接晕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把我吓得,赶紧掐她人中。《太阳》就是在烈日下诞生的。

其实,跳舞对我们来说都是小问题,创作之外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反而很大。想起来的时候,它就会戳到你心里面,提醒你你们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像来上海的第一天,北京排练厅的负责人就通知我们,月底要搬走。太突然了,我还没有时间处理,找不到合适的场地,有可能就又去户外排练了。当务之急是把演出设备存起来,各种打电话问朋友有没有仓库,如果实在没地方,只能把《神曲》的承重台当废铁卖了,那是我们打造的第一个舞台,很舍不得。

我们遇到过很多问题。我不会焦虑,焦虑没用,心里在当下是很难受的,但要马上解决问题嘛。多多少少会抱怨一下,骂几句粗话之后,还是得继续啊,你必须去面对。

《神曲》《太阳》2020年10月在阿那亚首演,几个地方演下来,我还没听到什么不好的反应,观众更多是在鼓励我们,包容我们,可能觉得我们太不容易了。

在阿那亚,现场来了一位法国《世界报》的记者,他在北京呆了很多年,看完约我们在北京做采访。我们聊了两小时,有个翻译,边翻边聊。后来,文章在报纸和网站都发了,标题是“钢丝绳上的舞蹈天才”。我也很惊讶,可能我跟他讲,我永远确保不了明天是什么样,我在这个行业的状态就像在钢丝绳上行走,很危险,有可能掉下去,也有可能走下去。

我确实不知道未来能走成怎么样。我有很多很多创作想法,但怎么样去实现它,资金是很大的问题。相比刚创团时,我们的状况好了一点点,但还是缺少演出机会,上海演完后,暂时还没什么演出计划。我们还是要靠给人上课赚钱。

下半年,我打算给自己编一部独舞,明年在家乡东海岛水洋村的戏台上首演。我就是在那个戏台跳了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走上舞蹈之路。明年也是我去北京的第十年,我一度想离开北京,我爸说你先飘十年,不行再回来。十年了,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我都想做一个作品出来。

我会找人做一万多个雕塑,来模拟我出生至今的痕迹,用家乡的泥土做。我们以前都住泥土房,我爸帮我找土,发现整个岛上都没了。村里有五座倒掉的土房子,我们就把那些土砖压碎,还原成泥土最原始的状态。还是不够用。我打算把牛赶到田里,犁地挖些土出来,晒干之后再用。

我看过一句话:不要活成艺术家,要活成艺术品。这句话刺激到我,我想把自己变成雕塑,变成艺术品。一万多个雕塑就是过去的我,而我在场跳舞,是现在的我。

我找了九江的一所学校合作,雕塑创作要10个月。一万多个我,造型不一样,舞姿不一样,尺寸大概在三十公分。摄影师会拍我的照片,编号了再发给他们,对照着来创作,不会那么实。

之前一直在编舞,我好几年没跳舞了,到明年就三年了。但是我每天都和舞者一起训练,每天跳得特别狠。

我喜欢泡在排练厅,休息时也会去看展,我觉得时间不够用,不想浪费。我享受创作的过程,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刺激是不一样的。我在排练厅能感受到创作的欲望,沉浸其间,一点儿也不觉得枯燥、孤独、痛苦、焦虑。当然会遇到问题,但如果解决了问题,你会更开心。

像“苦行僧”吗?形容起来可能是的。“行僧”挺像的,但我倒不觉得很苦,在过程中你不会觉得那是苦,你不会想很多,也没有时间让你想,就是推进推进推进,解决解决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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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锦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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