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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程随想”是普通人,神话和污名化都是环境的扭曲


他是极客,她是职业经理人,这对夫妇的身份,是历史给中国敞开的一扇机会之窗的写照。他向她隐瞒了自己的网络行动,也为之付出了自由的代价。而在探寻和走近那个陌生的网络神话——“编程随想”的过程中,她理解了他追求网络自由和自我实现的初衷,确认了现实的荒谬与艰困,并决意用她自己的缜密方式,为只是践行了基本人权的丈夫恢复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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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via@纽约时报

撰文 莫诽

编辑 金木兰

平台编辑 覃山

“民众不应该害怕他们的政府,政府才应该害怕它的民众!”这是电影《V字仇杀队》中的著名台词。电影里戴着面具鼓舞民众抗争的“V”,堪称被控“煽动颠覆”的著名博主“编程随想”和他的网络“老熟人”们的精神图腾。而如今,“V”最后的这句台词,成了贝震颖“为夫申冤”时与国保们周旋的真实写照。不同的是,她是那个摘下面具的人。

阮晓寰过往十二年所有的努力,都只面向他眼中“喧嚣的一小撮”,认定他们在中国人群中的比例不会超过5%。他不曾赞赏妻子在外企取得的职业晋升成就,也从未把她认真地当作“启蒙对象”,而是期待着贝震颖通过自主意识“觉醒”,和他一样找到自己真正的热爱和使命。直到他被捕,经历判决书上连网名都欠奉的不公审判,她决心发掘并公开他的网络身份,并为他对外发声。

因为她的现身,“编程随想神话”终于坠入现实,还原为众生中一个鲜活的凡人。赛博空间的功业,建立在家庭生活的“空洞”上;她在第一时间理解了他的“光环”,也长久凝视着它投下的阴影。

法援占位

联系贝震颖理应是件容易的事:她的手机号,在她去年2月迈出为丈夫声援的第一步时,曾公布在邻居微信群中,相关截图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她的住址,印在阮晓寰的一审判决书上,近二十年间他们一直居住在位于上海东北角的江湾地区,即使在房地产市场火热的年代,这个中产精英家庭都没有考虑过搬迁——受阮晓寰影响,贝震颖也十分认同对物质和消费欲望的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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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震颖在邻居微信群中公开个人联络方式

然而,关心她命运的人本能地明白,这些公开联络方式,恐怕都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属于她的故事章节从这里开始:为了救援丈夫,她自学“翻墙”,通过检索关键词,终于发现他精心隐藏了十二年的网络身份“编程随想”——一个被“墙外”的网络世界誉为“普罗米修斯”的传奇技术博主,累计撰写了700多篇博文,致力于“反洗脑”和“政治启蒙”,在传授翻墙、网络”匿名”技能之外普及政治学、心理学、管理学等多学科知识。

随后,贝震颖开通了推特,以扩大声援力度,在网友们的帮助下,她逐渐掌握了更多安全通讯技能。去年5月,第一次相约会面时,我们差点错过彼此,终于相认时,她告诉我,出门时她特意没带手机。她迅速提升的安全意识,让我既惊讶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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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震颖推特账号

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和她从此失去了联系,她的推特账号随即停用。网上传出的消息说,5月30日她被杨浦区中原路派出所带走警告。

几个月后,接近贝震颖的知情人士转告我,警方再度搜查了她家,而她当晚在派出所过了一夜,并被要求签下保证书:在案子审理期间,不接受外媒采访,不干扰司法公正,不和人权律师“勾结”。对此,她咬文嚼字一一澄清,宣称自己从未干扰司法公正、恰恰追求司法公正,她与人权律师之间就是正常的委托代理关系。

据长期关注“编程随想”案的网友苏雨桐在推特上透露,今年春节前,阮晓寰年迈的双亲来到上海,向上海高院追问儿子的上诉案进展情况,为何自己聘请的律师不能正常办理案件。而在2月22日,贝震颖第二次被杨浦区中原路派出所带走,24小时后释放。警方以寻衅滋事罪名相威胁,向她进一步施压,要求停止一切涉及阮晓寰案件的对外联系。此前他们还曾威胁可以在二审开庭时将她控制起来,不让她旁听庭审。

一年多来,阮晓寰家属的诉求始终未变:第一,二审要公开公正;第二,要求上海高院撤销“占位”的法律援助律师,允许家属聘用的律师尚宝军、莫少平会见和代理辩护;第三,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让看守所注意改善他的居住和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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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震颖致上海高级人民法院的投诉信件

近年来,国内一些重大、敏感案件中,法援律师“占位”现象屡见不鲜。今年年初,“江西鹰潭吴敏案”被曝出鹰潭司法部门连续非法指派法援律师、拒不接收家属委托的律师张庆方、王春丽提交的辩护手续,将“占坑辩护”问题推上风口浪尖。张庆方延续了此前“刨祖坟式辩护”的策略,公开举报鹰潭中院一位院长、两位副院长硕士论文造假。但这些力争辩护权的努力,未能“击退”法援律师,鹰潭中院于4月11日开庭审理吴敏案,不到三小时迅速审结。

“法援只是‘标’,关键是要‘治本’。”阮晓寰家属曾对外表示,上海高院二审用法援律师阻挡家属请的律师,就是程序违法。如果二审维持原判的七年刑期,他们会坚持申诉,“这种法援占位的伎俩在申诉阶段没用,家属律师是迟早会介入案件的。”

如今,家属仍然坚持信访,虽然“有关部门”只是回复让他们继续静候高院通知。从计划声援开始,事态的走向对贝震颖而言都不算意外,因此面对压力升级,她也能保持足够的坦然,“我已经把应该做的都做了。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不放弃法律途径的争取。”

没有“名字”的判决书

透过贝震颖早前的讲述,外界才知道,阮晓寰在被捕前也有过一些惊弓之鸟的时刻:他埋怨家里的网络时好时坏,曾在出门后不久突然“杀个回马枪”,想看看家里是否有异动;他警惕那个在汉堡王店里盘问他是否常来的警察。

此外,夫妇俩都曾注意到楼上不时传来的水滴声,前去敲门没人应,向居委投诉也无果;直到他被捕后,过了大半个月,上面净是传来拖动重物的声音。贝震颖确信,调查阮晓寰的专案组那段时间就住在楼上。“他们在我们家的时候就说,‘唉在701’,(口气)一听就是一个项目组”,贝震颖说,从警察跟她的个人沟通中,她还感觉到,他们似乎“窃听”了夫妻俩在卧室的对话。

“这种驻点监控的情况应该还是不多见”,网络安全专家林立后来向我分析,可能警方当时没有拿到确凿证据,才采用这种方式进行全面监控,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编程随想’的影响力极大,因此整个过程警方还是相对谨慎。”

这些诡异的细枝末节被庞大的日常遮蔽,甚至透出一些喜剧色彩。贝震颖记得,被捕前不久,阮晓寰偶尔会平静地突然冒出一句,“AI要派直升飞机来接我了”,她完全没有往坏处去想,全当他是在搞笑。近两年后,一遍遍观看起他过去最爱的科幻电影《黑客帝国》,贝震颖才把这些记忆碎片重新拼接到一起,“可能他也在暗示我,怕他一下子被抓走,我完全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天塌下来了。”

2021年5月10日中午,贝震颖刚做完饭,听到门铃响了,以为是叫的“送水工”上门,阮晓寰应声前去开门,瞬间就被一拥而上的警察制服,在冲突中眼镜也被打碎。他书房中的电脑仍然开着,为了取证,警察将它原封不动地搬走,连带着还有贝震颖的一台电脑、两部手机。

头两个月里,贝震颖焦虑到睡不好觉,想着他很快就能释放。趁这个“空档”,她彻底把书房清扫了一遍,原本那是她的“禁地”,即使“乱成垃圾堆一样”也不允许她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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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寰曾用来工作的书房 via@纽约时报

一等就是近两年,她唯一感到心理踏实一点的时候,反而是2022年4月到5月上海全城封控的日子,戏谑地看,里面和外面没太大差别。一年后,日子围绕着密集声援而转,她就在这间书房上网看书,常常过了零点才休息,有时也会在书房的备用床上就寝,一如他不分昼夜编程、写博客时那样。

她新买的微型电脑,就架在他用过的床上便携桌上。2017年,他急性哮喘发作需要卧床修养时,仍然坚持用它来工作。最初,为了确认“编程随想”就是阮晓寰,贝震颖特意翻看了那段时间的博客内容,看到他开头写“最近太忙发文慢了”时,她不禁失声痛哭。某种程度上,她嫉妒“编程随想”的网友们占据了他更多生命。

谜题一个个被揭开,最后还是回到他身上:以安全为由向她从头至尾隐瞒“编程随想”的身份明智吗?还是他真得那么自信可以将真身与“编程随想”切割干净?他既然已经意识到危险的临近,难道就没有为被捕设计过任何预案?

这些问题被“墙外”的“编程随想”粉丝们反复思量。“(人权卫士)自己所做的事对亲人保密是通常的做法。”林立告诉我,如果一开始亲属就能进行有效呼吁的话,虽然不能改变案件判决,至少能够通过国际呼吁等手段让当事人在狱中得到较为人道的待遇。对于已经注意到自身危险的行动者,他建议立即按最坏情况规划,例如:通过安全邮箱,设置定时邮件,如“警报”未能解除,系统可以自动将相关信息发送给亲属或信任者;同时确保本地不会留有任何重要数据。

唯一确定的是,阮晓寰应该及时销毁了keyfile(一种加密手段),没有任何人能破解登陆他的博客,使之消失在互联网上。贝震颖对此看得很清楚,“他们强制冲进我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攻破他的博客,没有做成,(编者注:“编程随想”博客曾记录过,2011年和2017年他的Google账号两次检测到“由政府支持的攻击者”入侵并发出警告)这是第一大失误;第二大失误是,之后他们想严格封锁消息,不惜出具一份违法的判决书,隐瞒他的身份,结果家属自己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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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寰一审判决全文

从侦查期到一审宣判,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她,他究竟写了什么“海外博客”,以至于触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红线。2023年2月,拿到一审判决书的时候,这一点彻底激怒了她,“上面没有任何违法的言论证据啊。”

更让她疑惑的是,一审审理拖延了一年多,家属需要求着律师去会见当事人,换了三批律师,最后的庭审辩护仍然如同“走过场”,律师甚至承认阮晓寰有罪、仅请求轻判,这和律师最初与家属的沟通截然不同。所有这些“不正常”的细节叠加在一起,让她原本“岁月静好”的世界出现裂变。

“他代表IT群体,我代表外企群体”

现年46岁的贝震颖出身于上海工薪家庭,是家中的次女。她自认从小乐观,独立而坚韧,“不是外界塑造的,就是自己长出来的。”90年代中旬,她在上海市重点高中就读,老师看好她拿下区级物理竞赛第一名,但她偏偏实验考试交了白卷,因为认准有干扰因素,无法通过设计实验来精确还原理论。

那时,身边人都认定金融系是最有“钱途”的专业,她也不例外,只是高考没发挥好,进入华东理工大学化工系,从此认识了同班同学阮晓寰。贝震颖说,阮晓寰也像是从原生家庭中“突变”出来的,父亲是大学中文系教授,他却曾在作文考试中交白卷,家庭对他的影响主要是培养了广博的阅读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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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阮晓寰与父母合照 via@纽约时报

原本阮晓寰考学的目标是物理系,两人欣赏物理,都是觉得它涉及更本质的思考。日后,阮晓寰告诉贝震颖,没有走这条路是对的,因为物理再要突破非常难,而从计算机跨到软件却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从小爱好计算机的他,在大学里继续翘课自学,同时也热衷于帮助同学答疑解惑。

阮晓寰的特立独行,自那时便显现出来。因为专注于参与软件研发项目,专业课挂科、没通过四级英语考试,他无法拿到毕业证书,有教授提出让他转专业至计算机系,只需再读一年就可以拿到文凭,但他为了早日投身软件开发事业,宁愿肆业。

按照当时的人才流向,“世界500强”外资化工企业是求职首选。贝震颖顺利跻身其中,十七年间,从销售到市场,稳步晋升至中层管理岗位,最多时带领过十来人的团队。这样的履历铸就了她国际化的开放思维,“外企对经济、财务的基本假设是永续原则,社会稳定是前提条件,而法治是最基本的保障。”

“他有两面性,有一面你是不知道的。”侦查人员曾这样回绝她对博客名的探问。但阅读“编程随想”博客的第一时间,贝震颖便确认,这就是她从大学时代起认识的那个阮晓寰,一个崇尚自由和开源精神的极客。

阮晓寰也是职业发展中的佼佼者。他先后在启明星辰、国都兴业等知名信息安全企业工作,从程序员、研发总监升至CTO(首席技术官)。担任2008年北京奥运会信息安全系统总工程师,是他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也被家人视作他“爱国”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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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寰的个人访谈及公司表彰

不过贝震颖强调,他从未真正进入“体制内”,没有社保五险一金。普通人趋之若鹜的上海户口,他也毫不在乎,来自丈人丈母娘的催促,都被他挡了回去,一如他支持她与有些“重男轻女”传统观念的福建家人保持距离。2012年后,为了更自由地钻研前沿技术,阮晓寰辞职在家,致力于开发开源软件,更加随心所欲地看书和写博客。贝震颖充分信任他的专业能力,不必为家庭经济问题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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