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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和美团里的女性:派单不分性别,她们却赚更少


2020年11月,43岁的美姐(化名)开上了滴滴,第一单跑了10块2毛钱。尽管有十几年驾龄,跑第一单时,美姐的心还是砰砰地像要跳出来似的。到了目的地,她不会收钱,好心的乘客告诉她该怎么在APP上操作结算。第一天从下午一点跑到五点多,总共跑了143块5毛钱。

美姐在杭州做了二十多年服装批发生意。2018年她生了一场大病,2019年注册新公司在抖音上直播卖服装,赶上疫情生意完了,她还因此背上了债务。爸爸在疫情期间去世,人生的最后阶段见证了她的“一事无成”。

她每天凌晨三点多出车,跑到上午十点多早高峰结束,然后收车回家休息。吃过晚饭后,她会再出来跑,跑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基本一天能跑八九个小时。雨天、雪天,她都会出来跑车,恶劣天气时每一单平台都会额外发红包。台风天她也出车,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就坐在车里,看暴雨打击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熟悉业务后,一天下来,美姐的流水三百多块是常态,最多时有五百多块。流水是司机的纯收入。同一单滴滴,乘客和司机看到的价格不同,司机看到的是扣除了平台抽成后的价格。外界分析网约车平台抽成一般在18%~30%之间。美姐觉得滴滴好就好在,门槛低,肯吃苦就会有收入,这让她能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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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流水,143.5元|受访者供图

如此讲述故事,则又是一个科技让世界更美好的案例。只要努力,谁都有机会;只要下载APP,谁都可以尝试,而且多劳多得。更美好的是,通过网络平台接单做零工,平台会一视同仁,派单不区分性别、核算收入也不区分性别,女性不会面临同工不同酬等存在于传统职场的性别歧视。零工经济(gigeconomy)因此被塑造成提高女性地位、促进性别平等的灵丹妙药。

然而,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谢富胜教授分析“2018年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2018)”的数据后发现,零工就业者工作收入平均比传统就业者低14.8%左右。女性就业群体中,零工参与带来约24.1%的工资下降效应,而男性就业者中这一数字仅为10.8%,两者存在显著不同。也就是说,通过像滴滴一样的网络平台做零工,并没有带来性别平等,女性因此受到的负面影响要比男性大得多。

既然平台一视同仁,那是什么导致了男女收入差距?又是谁在歧视女性?

所谓灵活,所谓自由

杭州市内的公共厕所虽然不少,但周围允许停车的不多,一次美姐送乘客到杭州东站,想着正好可以顺便去趟厕所。美姐下车时没关滴滴,由于不手动拒绝系统便会自动接单,她回来就发现有一单过了接客时间。乘客投诉,她因此被扣了12分服务分,原因是“长时间滞留未前往停车点去接乘客导致取消”。从此,美姐便有了个条件反射似的习惯——去厕所前,一定会先把滴滴的接单功能关了。

每位滴滴司机每天的工作流程都是相同的:打开滴滴客户端,点击接单按钮,等待系统派单;接单后,去客户端上显示的目的地接客;乘客上车,滑动按钮开始行程;到达目的地,滑动按钮结束行程;系统自动计算费用;订单结束,接受系统派发下一单;结束一天的工作,关闭滴滴客户端。

一头一尾,都由司机本人控制。打零工和朝9晚5、996甚至007等传统雇佣模式的一个显著不同之处在于,灵活自由。一天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什么时候结束工作、中间要不要休息,都由自己决定。在这条流程固定的“虚拟流水线”上,司机似乎成了自己的老板,无需应付令社畜苦不堪言的制度、层级。

美姐当初选择做滴滴司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时间灵活:“作为宝妈,当滴滴司机比较自由,能照顾家里孩子。不然你哪里找可以接孩子上下学、中间还能回家搞卫生的工作。”

不止是美姐一个人这么想。根据滴滴2021年发布的《滴滴数字平台与女性生态研究报告》,237万名女司机在滴滴平台获得了收入,其中66%的女性选择滴滴的原因也是“时间灵活”,41%的女性网约车司机认为开网约车增加了陪伴家人的时间。

然而,滴滴司机的自主性也只体现在时间上。除了时间表由自己安排外,能接到几单、长途还是短途、一单多少钱都由平台的算法决定。

2021年,因抽成过高被8部门约谈后,滴滴公布了平台的收费定价机制。滴滴分时段计价,不同时段的起步价、里程费、时长费各不相同。其中司机分成包含:每笔订单的基础收入、其他收入(乘客支付的动态调价、调度费、感谢费、取消费、春节服务费等,平台支付的空驶补偿等);司机补贴包括:平台发放冲单奖、早晚高峰奖、节日补贴等。

令人眼花缭乱的费用和补偿,统统由算法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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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滴滴快车的价格表|滴滴出行微信公众号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把机制弄得这么复杂,滴滴的回应是:“为了激励司机在雨雪天气、早晚高峰、节假日出行高峰、需求旺盛的区域多出车接单,平台会通过补贴激励司机多劳多得、优劳优得。如果完全按照‘平均主义’,那意味着失去供需调节的弹性,高峰期和热点区域就更难打到车了。”

因此,司机虽然掌握了出车与否、什么时候出车的自由,但如果不顺应滴滴的调控、不在系统想让你出车的时候出车,结果就是收入的锐减。这就是美姐为什么绝不会错过早晚高峰的原因,也是她顶着台风坐在车里的原因。

为了鼓励司机多接单,滴滴还会定期出台奖励机制。奖励的具体金额和形式在不断变动,但其目的不曾改变——鼓励司机多多上线、多多接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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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某个时期的奖励措施|《零工经济劳动过程与控制机制研究》

对于希望看到的行为,平台予以奖励;对于不鼓励的行为,平台会予以惩罚。有一次美姐早晨去接乘客,到了目的地,乘客还没起床。美姐取消了订单,被系统判定为“违规”,取消的责任在她,这一单没有空驶补偿费。另一次,她晚上收车回家后,忘记关滴滴的客户端,系统给她推了一单。她打电话过去告诉乘客她是女性,不想跑夜车,希望乘客取消订单。乘客倒是挺和气的,可这一单被滴滴判定为“诱导乘客取消订单”。后来,美姐才了解其中的门道。碰到不想接的单子,要把车开到目的地附近,然后把车停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尽量不让乘客找到。与乘客“斗智斗勇”后,乘客取消订单,司机才不会被滴滴惩罚。在系统内能享受到的自由,也就如此程度而已。

不被青睐的女性,系统评分低

美姐曾因去厕所错过忙不迭蹦出来的订单,也曾在市区里等待一个多小时无单可接。她捉摸不透滴滴复杂艰深的派单机制,但有一点她是确定的:司机分数越高,越容易接到单。

每位滴滴司机在系统里都有一个分数,即口碑值。口碑值由出行分、服务分、安全分和合规分构成,分数越高,平台越青睐司机,其接到的单子也就越多。去厕所被扣的那12分,美姐差不多要跑500单才能补回来。

美姐羡慕那些可以一天连续开十几个小时车的男司机。他们心无旁贷,收车回家后倒头就睡,睡醒了接着出车,一个月收入一万七八,多的能有两万多。(滴滴有预防疲劳驾驶的策略,司机连续出车一段时间将被系统强制休息,但在现实里,司机很可能会切换到其他共享车平台,继续接单。)

美姐每天中午也会回家,名义上是休息,可这段时间其实是她做家务的时间。洗衣服、拖地、搞卫生,各种杂活儿都干完,晚高峰再继续出车。

然而在滴滴平台上,一位司机出车时间越长、接单越多,其出行分就越高。出行分越高,口碑值越高,单子也就越多。如果女司机在家里做无偿劳动的时间男司机用来跑车,两者的出行分就会出现差距。

不仅如此,女性特殊的生理状况还可能影响她们最终的口碑值。比如女司机如果因月经身体不适一两天不出车,分数就会受到影响;可强忍不适出车,又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决定。滴滴平台还倾向于把空车调度到车少的地方,如果拒绝调度,司机的服务分会降低。女司机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可能会拒绝偏远地方的单子,特别是在晚上,这又会影响到她们的分数。

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关晓立对滴滴女司机做过近两年的田野调查。她指出,滴滴平台的理想员工是一名可以连续工作多个小时的司机,TA没有家庭的累赘、无需照顾老人孩子。平台派TA到哪里,TA就去哪里,不会因为身体或其他原因拒绝派单。换句话说,这个“TA”更可能是一名男性。女司机不符合系统对“理想员工”的设想,虽然APP谁都可以使用,但是获得单子的机会在男女司机间是不均等的。

美国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科迪·考克(CodyCook)等抽取了100多万名Uber司机的数据,发现男司机的小时收入比女司机多7%左右。除了跑车时间、对单子的偏好外,还有一个原因导致了性别收入差距——车速。男司机车速平均比女司机快,这导致他们完成一单的时间更快,因而能在单位时间内接到更多单子。

根据上文提到的《滴滴数字平台与女性生态研究报告》,女司机开网约车的前三大优势是女性更细心、对女乘客更友好,以及驾驶更平稳。同时报告显示,获得经济独立从而更加自信的女性司机比例远高于男性司机。也正是基于获得经济独立这一点,外界将女滴滴司机的出现同女性地位提高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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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性别司机从事网约车工作带来的改变丨《滴滴数字平台与女性生态研究报告》

然而,通过开滴滴获得经济独立是否意味着女性地位的提高,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关晓立曾接触到一对双方都开滴滴的夫妇,丈夫一天能工作十六个小时,妻子由于得照顾孩子和婆婆,一天只能工作十个小时。经济独立并没有改变无偿的护理和家务劳动由女性来承担的状况。确实也会有女司机因为开滴滴有了收入,家庭地位得到提高,可以专心于工作。但一位女性摆脱了无偿家务劳动的负担,其后果可能是由另一位女性来承担,比如家里的活儿改由婆婆来做。因此,一位女性在家中地位上升的同时,可能意味着另一位女性地位的下降,后者被迫要为整个家庭做出更多牺牲。

无偿家务劳动依旧由女性承担,女性因而不被系统青睐,男女收入差距依然存在。零工经济推崇的灵活,似乎只有女性在“灵活”。

除了要兼顾事业和家庭,同传统职场一样,通过网络平台做零工的女性依旧要应对可能的性骚扰。

摸大腿、言语骚扰、借酒装疯……经验告诉女司机,不能指望平台来解决性骚扰问题。如果想要平台出面,她们得先上报遇到的状况,平台会要求她们提供一系列支持性证据。折腾了一圈,平台也不一定能给出靠谱的解决方案,还耽误了跑车赚钱的时间。于是,她们要么忍气吞声咽了委屈,要么强硬地顶回去。

事实上,就连滴滴公司的官方司机群,都弥漫着“有毒”的氛围。每个地区的滴滴司机有一个大群,管理员会在群里发布公司的通知安排等。群里绝大部分成员是男性,他们会肆无忌惮地讲黄色笑话、发女性裸体照片,完全不顾及群里的女性成员。这种行为属于典型的职场性骚扰,可在因打零工而拉起的群里,边界就微妙了起来。

关晓立接触到的女司机们单独拉了一个只有女司机的群,进群要先发语音确认性别。在群里,大家会交流工作经验,分享育儿心得、减肥秘籍,兴致来了还会唱会儿歌。哪位姐妹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其他人会团结起来为她说话;有哪位单亲妈妈实在没空照顾孩子,其他姐妹会帮她带。即便如此,为了不错过滴滴公司的重要通知,她们还是会留在公司的大群里。偶尔一个区域的滴滴司机会搞大聚会,女司机们一般不参加。用美姐的话说:“一群男的在那儿喝酒,有啥意思?”

自由、灵活、谁都有机会、只要努力就会有收入、越努力赚得越多,零工经济听起来美好得像乌托邦。因而,有人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收入低完全是她个人的责任。谁让她不多接单?谁让她不增加出车时间?

然而,把责任完全归结于个人忽视了背后结构性的问题。关晓立认为,工作中的性骚扰和性别歧视会降低女司机工作的积极性,不得不顾家会影响她们在系统里的评分,安全因素局限了女司机工作的时间和地点等,这些都不是个人能决定的。

“我能决定男乘客不骚扰我吗?我能让系统给我派单吗?我能不管孩子、不做家务吗?如果女性能自己决定这些,你才可以说收入低可能是女性自己的选择。

女骑手,“男耕女织”性别分工下的越轨者

木子(化名)从16岁起便在外打工,在深圳富士康工作。2020年地摊经济火了一阵,她摆地摊卖过辣条,边卖边在抖音直播。今年她又送起了外卖。晚上7点从富士康下班,她就会打开美团接单,骑着她的二手电动车在商家和小区间奔走,送到晚上十一二点左右再回家休息。

第一天送外卖,她4个小时跑了9单,收入46块9毛。高档小区不让电动车进,绿化又做得好,树木茂盛,灯光灰暗。木子看着一排排相似的公寓楼,完全找不到方向。总算送完外卖准备回家,她被突然启动的轿车撞倒。情绪涌上来,木子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虽然交警判对方负主要责任,但200块钱的医药费木子到仍没要回来。那天回到家已经快凌晨4点了,她几乎没怎么睡,7点钟便出门去富士康上班。

送了11天外卖,美团扣了她10天的商业保险费,只有第一天没扣。外卖员不属于美团员工,没有社保,美团称为了保障骑手权益,代为缴纳保险,费用从外卖员的佣金中扣除。

11天外卖,木子总共跑了552块钱。每天给电动车充电要花5块钱,电话费算1块钱,再扣掉一天2块5的保险费,还剩大概470元。11天,每天跑约4个小时,平均算下来,时薪只有10块钱左右。这还没扣除200块钱医药费。深圳2022年最低工资标准2360元/月,对应的非全日制职工小时最低工资标准为22.2元/小时。

根据美团、饿了么两大平台的数据,2020年以前,全国范围内的外卖女骑手比例一般低于10%。疫情后,受经济大形势的影响,女骑手的人数逐渐增加。据媒体报道,北京等地区的女性外卖员比例已经超过10%。

外卖行业和网约车行业有许多相似之处:男性占主导地位;男性车速更快、对路况更熟悉;送单量更多、用时更短的人,会拥有更高的系统评价从而得到更多单子,系统算法的派单、考核、奖励都对男性更友好。女性会因安全原因拒绝派单,也会因生理期的到来备受困扰,得不到系统的偏爱。

骑手等级越高,派单越多。在外卖的午晚高峰,系统会以运单效率为第一准则,优先对高等级骑手分派订单,以提升配送效率。|《成就单王:女性骑手的劳动过程及劳动策略研究》

普通男性骑手的日接单量在30~50单,而30单几乎是普通女性骑手日单量的上限。和在其他行业一样,想要赶上男性同行,女性只能更勤奋地工作。“单王骑手”指的是在某个站点当天或当月接单量第一名的骑手。华南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黄岩和庄丽贤统计发现,为了获得同等水平的总单量,女性单王骑手日平均劳动时间为11小时左右,比男性单王骑手多1到2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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