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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痛66岁:当一位农村女性遭受三次性侵


66岁的丁红玲识字不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第二次报案时需要签字,派出所民警把她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特意写得很大,让她一笔一画照着抄。丁红玲实在写不下去,儿子李骏就代替她签了几个名。

在跟律师陈述案情时,她弄不清一些基本信息。案发地点的小区名字是枫雅名苑,她念错了好几次,她也不知道自己当保安的公司,全称是“长沙育天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直到报警前,她甚至都不知道性侵她的保安队长全名叫于某延,“只晓得他的外号是于矮子,平时还会叫他于队长。”

来长沙之前,丁红玲几乎从未长时间远离自己的村子。她只掌握农村方言,普通话不会说,也基本听不懂。

乳房在她的语言中被称为“ jì jì ”,乳房被抓伤了,就是“jì jì被抓伤了”。她也不会使用“阴道”这样准确的器官名词,只会说“下身尿尿的地方”。

无法顺利沟通,成为报案过程的最大障碍。警方录口供时,家人不能在场翻译,女儿李蓉只能事先提醒民警,请讲慢一点。

差一点连报警这一步,丁红玲都没能走到。2月25日凌晨,侵犯发生后,丁红玲坐在宿舍的地板上哭,她的第一反应是,“死了算了”,但紧接着她又想到家人,想到如果自己死了,儿女过来看,谁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最后她没有自杀。

即使在同事的帮助下,丁红玲第一次走入派出所,她也没能把“强奸”二字说出口,甚至报警后近一个月,她都没有告知儿女更早的两次侵害。

从始至终,丁红玲都被强烈的耻感包裹住,她总重复,“很丑,孙子都有了,孙子都好高了,真的很丢脸很丑。”

李蓉做物业管理的学校,每年开学,都有未成年人防性侵教育,她经常提醒母亲,带小孩出去时,不管男孩女孩,都不要让陌生人抱他们。

但关于老年人被性侵的公共讨论很少,李蓉几乎接触不到,因此也没提醒过母亲,要保护好自己。母女俩过往的交流中,甚至从未出现过“性”。

报警、证据、维权……伤害真正袭来之前,那些先进的概念、文明的语言、法律的条款,也从未出现在丁红玲的世界里。

阻碍她发出声音的,不仅是某个精于算计的加害者,还有女性的耻感枷锁,时代对女性受教育权的剥夺,以及社会语境对老年性侵议题的忽视。

黑暗水泵房

长沙枫雅名苑小区的业主们,时常会从地下车库的电梯直达所在楼层。他们不会想到,地面之下,四栋二单元和三单元之间的水泵房区域,会成为犯罪现场。

那里有两个水泵房,离电梯较远的一间,正上方有一盏忽明忽灭的白炽灯,来人需要拼命跺脚,它才能亮起。

近处的水泵房正上方无灯,几乎是一片全黑的区域,只有借着周围微弱的光,锈迹斑斑的铁门才能显现出来,红色油漆写成的八个大字横亘在门中央——“机房重地严禁入内”。

普通保安队员平时进不去这里,只有保安队长于某延有专用的钥匙。一名保安曾跟着工程师进过一次水泵房,记得里面的电流声、水流声混杂在一起,非常刺耳。4月中旬,这间水泵房的大门上了锁,里面传来轰隆的设备声响,外面则是不间断的车喇叭声,噪音很大。

即使里面有人喊叫,外面的人也不会听到。一个绝佳的作案环境。

就在这扇灰色铁门后,丁红玲被于某延暴力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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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水泵房的大门

危机到来前,丁红玲正在楼上贴消防标识,这原本不是她的工作,她是在东门岗亭看大门的。但入职没几天,于队长让她跟着自己,给小区各处的消防栓贴消防标识,包括楼道和地下车库。

李蓉去看望母亲,看到房间有几个大袋子,装着消防封条和设备检查记录表,贴出去之前,丁红玲需要在表格上打对钩和签名。她不会写字,女儿就帮她签,有一次,于某延不敲门就进来,对李蓉说,“怎么好麻烦你亲自写。”

丁红玲每次先上到顶层18楼,再往下一层一层地贴,她贴得很仔细,一栋楼要花费近两个小时,小区一共有四栋楼。

有一次于队长训斥她,“速度太慢了,下次这样就要开除你,让你工作不保。”当天于队长只给丁红玲15分钟吃饭时间,并命令她,吃完饭立刻去接班车道岗。他说方言,且语速很快。丁红玲没太听懂,以为让她继续贴标识,就照做了。

车道岗的保安因为迟迟没人来接班,错过了吃饭时间,“就骂了于某延的娘”。于队长回头就痛斥了丁红玲,“样子像是要吃人”。

一个很凶的上级,是丁红玲对他的最初印象。李蓉也有同感,她帮父母搬进宿舍时,这位陌生的保安队长忽然一脚踹开了门,大喊,“吵什么吵,动静怎么这么大?”

在小区工作了两年的一位保安告诉《凤凰周刊》记者,贴消防标识原本应该是巡逻的男保安的工作,不应该由岗亭保安来负责。但在丁红玲之前,于队长也曾带着一个60岁左右的女保安去贴消防标识,那是2022年的夏天。

初来乍到的丁红玲不了解这些信息,她只知道上级安排了,就要努力去完成。

1月13日上午10点左右,于队长突然通知她,立刻下到地下车库,丁红玲以为是工作需要,就服从了安排。于队长把她带到水泵房,用钥匙打开了大门,命令说,里面也要贴。

乌漆嘛黑的,丁红玲不想进。

于队长强行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了进去。黑暗中,他一下扑倒了丁红玲,丁红玲闻到他身上有很重的酒味。他力气很大,在丁红玲的手腕上留下了红印,长指甲也把她的胸部抓伤了,同时还威胁道,“大喊就把你掐死,说出去也会掐死你。”

丁红玲本能地大喊“救命”,但没有人出现。

这次侵犯发生后,丁红玲到监控室找到于某延,口头警告他:“你不要再骚扰我,不然我就去告你。”

她记得于某延毫不在乎,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可说的,这是我们的私人关系。”

性侵重演

警告失效了。仅一周后,她再次被侵犯。

1月20日的白天,是老伴儿李建国值班的时间,丁红玲是晚班,上午就在宿舍休息。有了上次噩梦般的经历,丁红玲心里发毛,叮嘱老伴走前把门锁好,还将一把女儿送来切水果的菜刀悄悄放到了床头。

睡梦之中,门锁突然转动,于某延先用钥匙开了门,随后扑到了丁红玲的床上。丁红玲下意识想拿刀“剁死他”,但手被于某延钳制住,无法反抗。和第一次一样,性侵同样伴随“说出去就掐死你”的威胁。等到丁红玲挣扎起来抓到菜刀时,于某延已经跑了,她没有追上。

当时丁红玲没注意到,从入职那天起,于某延给夫妻俩安排的值班时间一直是错开的,一个是白班,另一个就一定是晚班。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风平浪静,相安无事,这让丁红玲产生了一种错觉——于队长已经适可而止了。她完全想不到,还有第三次。

2月23日下午,休完假的丁红玲和李建国从老家回到长沙女儿家。傍晚,李建国就接到姐夫去世的电话,“屁股还没坐热”,一家五口打算一起回去奔丧。

老两口先回宿舍取了衣服鞋子,跟项目经理张力请了假。李建国又给于某延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才接,背景音里传来打牌的声音。

电话里,于某延表示,两个人只能请一个,理由是最近人手不够。最后,李建国一个人坐上了回村的车。

2月24日元宵节,丁红玲在女儿家休息,她原本是第二天的白班,但这天下午16:12、17:55,于某延连续拨了两个电话,要求她必须今晚回小区。丁红玲耐不住催促,听从了安排。吃完晚饭后,女婿把丁红玲送回了保安宿舍,当时外面已经天黑。

睡觉前,丁红玲做了一系列的防范工作——把门反锁,用一把黄棕色的木质椅子抵住门,还将一把剪刀放到了枕头边。23:24,于某延又给丁红玲拨了一个电话,响铃6秒后,没被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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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红玲用椅子抵住宿舍的门(受访者供图)

25日凌晨两三点左右,于某延又一次拿钥匙开门,闯入丁红玲宿舍,还打开了灯。丁红玲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摸剪刀,就被于某延控制住了双手。这次侵犯中,丁红玲的胸口和下体都被抓伤。

事后,保安方宇宙回想当晚的事情,怀疑于某延蓄谋已久。

一个疑点是钥匙。24日晚上接近十点,于某延忽然进监控室,命令他不要待在那儿,方宇宙不愿意,给项目经理张力打电话,得到答复,不要理他。于某延离开时,拿走了一大串钥匙,上面有小区大门的钥匙、保安宿舍的钥匙。

后来一个业主找到保安马铭,说想把家具拉进小区,但消防通道大门锁着,车进不来。马铭到监控室取钥匙,没找到,方宇宙打电话问于某延钥匙去处。于某延说,他把钥匙放到了东门岗亭。方宇宙觉得奇怪,按照惯例,钥匙一般都要放回监控室。

另一个疑点是作案时间。方宇宙当晚在小区内每两个小时巡逻一次,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才回去睡觉。这是值班保安的工作要求,于某延非常清楚。而侵犯就刚好发生在巡逻结束后的两三点左右。

保安王彬的宿舍就在丁红玲宿舍的对面,间隔不过两米左右,中间夹着于某延的宿舍。方宇宙后来问王彬,“是否知道25日凌晨丁红玲宿舍发生的事情?”

王彬说他不知道,只记得跟于某延打牌打到凌晨一点左右,于某延输了四百块钱。因为第二天要上白班,王彬回去之后就洗漱睡了。

“双面”保安队长

1月6日,丁红玲和老伴儿李建国入职于某延手下,丁红玲成为保安队唯一的女保安。

没过多久,丁红玲就感觉到这位53岁的于队长“不是很正经”。有一回在食堂吃饭,大伙儿都在排队打饭菜,丁红玲亲眼看到于队长上手摸了一位女保洁的屁股。

后来,于队长还经常给丁红玲私发一些黄色照片,在保安群聊里也发,“一些很丑的照片,看都看不得。”因为小孙子经常摆弄丁红玲的手机,她担心孩子看到,就把这些照片都删了。

于队长的形象,出现在今年除夕一张保安队的合照中,他身高一米五左右,穿着黑色羽绒服、一条西裤、黑色皮鞋,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画满龙图案的衬衫,手里拿着一根烟,指甲泛黄、很长。丁红玲的儿子李骏第一次见到他时,特地观察到,他两个肩膀落满了泛着油脂的头皮屑。

保安宿舍的生活环境并不好,丁红玲的宿舍内有简易的上下铺金属床,几张糊上的报纸遮挡了窗户的一半,来代替窗帘。这里阴暗潮湿,墙皮脱落,洗袜子得在水桶里,洗净的衣服就晾在窗外。虽然有员工食堂,但伙食很差,公共空间也没有空调和热水器,只有一台小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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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宿舍公共空间的环境

但就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空间内,于某延是最高掌权者。

他平时手下有6到8个保安队员,队员们的排班、批假、工作内容分配都由他决定,他还自由拥有宿舍所有房间的钥匙。他的工资每月2700元,跟公司签订的是劳动合同,有正规社保,而普通保安是2300元,签的则是随时可以解约的劳务合同,没有五险一金。

一个保安提到,于某延爱吹嘘:“他讲起自己有钱啊。他说他的权比别人的大些,他喊抓就抓,不抓就不抓。”

父母入职没几天,李蓉就听父亲提起,于某延经常堵在宿舍,跟队员们“要钱要烟要好处”。下面的人送什么他都收——鸡蛋、毛巾、牙膏,十几块钱一包的白沙烟……不送东西他就会给你“穿小鞋”,比如坐在岗亭里值班,他就把空调遥控器收起来不让用,洗衣服也不让用热水。

保安方宇宙的女儿在长沙读书,放学需要接送,他偶尔需要请假。如果给于某延转5元、10元的红包,或者买两包烟,批假就会容易一些,不送东西批假就很艰难,也有保安给于某延发过100元的红包。

一位已经离职的保安周莉莉曾跟方宇宙聊起过,于某延非常贪,有人送肉、送鱼,还有几十斤的米,一袋子一袋子送,“你拿东西给他吃,他笑眯了滴,你不拿点东西给他吃撒,他就那样子(为难别人)咯。”

她还说到一个细节,上夜班的保安,每月有90元补助,于某延按天发。但丁红玲和李建国一直没收到过加班费,周莉莉猜测,“他(于某延)都放在自己手里了。”

方宇宙看不惯于某延的行事作风,经常跟他吵架、对着干。保安马铭跟方宇宙同住一个宿舍,如果于某延欺负对方,他们就合起伙来反抗。李建国也跟于某延吵过,于某延还私下提醒丁红玲,“你老伴嘴巴特别多,让他嘴巴少一点。”

在保安宿舍内“只手遮天”,出了自己的领地,于某延就仿佛换了一副面孔。

巡逻时,他见到业主会微笑着打招呼——这里的居住者大多为教育系统职工和附近长郡中学的老师。一位80多岁的老人提到,于某延平时语气很温和,没见过他发脾气或表现出暴躁。

另一位业主,是首批入住小区的人,在他眼中,驻扎小区10年的保安队长于某延,是值得信赖的老朋友。业主需要帮忙都愿意求助于他,谁家出了事、受了伤,于某延还会去探望。

在小区开棋牌室的一位中年女性,对于某延的印象也是“老实本分,为人处世不让人讨厌,跟我们很合得来”。她提到于某延偶尔来打牌,牌技一般。之前,于某延的妻子也经常来看望他,夫妻二人看起来感情很和睦。

但在小区内,业主和保安都听过“于某延背后有关系”的传闻。

通常被拿来举例的事情是,大约半年前,于某延和妻子曾跟员工食堂的另一对夫妻打架,进了派出所。员工食堂的夫妻被开除,于某延的妻子也搬离了宿舍,但事发后不久,于某延又回来继续担任保安队长。

“不是你的错”

第三次被侵犯后的凌晨,丁红玲“魂都丢了”,没有再入睡。她的开口求助,只是一次偶然。

2月25日,她去上白班。上午10:46,于某延给她发了一个红包,她直到红包过期都没有领取。傍晚6点左右,保安马铭拿着举报于某延恶行的联名信去东门岗亭,让丁红玲代表他们两口子签字。

丁红玲不识字,但她听懂了大概意思,这是用来“搞于某延的”。她忽然鼓起勇气,“有个事情怕丑不敢给别人说,老马,你为人正直给你说一下。”她接着说,前一天夜里,自己宿舍进了贼,是于矮子撬开了房门。丁红玲把椅子抵着门的照片和于某延发的红包给马铭看,马铭理解了,“你别怕,我会给你伸张正义的。”

马铭立刻给保安方宇宙打电话,“举报信不用写了,发生了件大事”,在监控室附近的篮球场,方宇宙从马铭口中得知,于某延强奸了丁红玲。随后,方宇宙和马铭带着丁红玲,在小区门口打了辆出租车,晚上7点多到达离小区最近的派出所。

方宇宙记得,在派出所内,丁红玲一直浑身颤抖。问话的是一个年轻男警官,在他面前,丁红玲只说了零散的信息,于队长扯掉了她的裤子,把她按在床上,还把她全身上下都抓伤了。但到了最关键的信息,丁红玲就说不下去了,方宇宙在一旁很着急。

据丁红玲回忆,警方没有验伤,提出要拍个照,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她提到于某延被警方叫到派出所,刚开始辩解、不承认,后来下跪了两次,第一次他对丁红玲说,“你对我有意见不要这样说我”,第二次他说,“丁姐,求你别说了”。

在后来律师的问询中,丁红玲说,于某延当时要赔偿1500元,她不同意,一位男警察告诉她,“也没发生其他的事,收了1500块就可以了。”于是,警察拿着她的手机操作,收取了于某延1500元。最后警方要求签字时,丁红玲第一次学会了“画”自己的名字,但签的是什么,她完全没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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