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传销的县城老人:逃不开人情,躲不过套路
“中医药文化博物馆”,投资者曾在此参与活动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张梓说,不少关于项目的会议都在桐君中医药文化博物馆旁的办公楼进行,购买的产品上多有“桐君”或“桐君堂”、“桐君百草”字样的标签。她向时代周报记者展示所购产品,多数标有“桐君堂”字样,生产企业显示为杭州德润全健康产业发展有限公司。
扳不倒产品图 来源:受访者提供
她说,每次“买卖通”提现遇阻、更新换代的时候,“会员”听到的话术都是,“桐君堂在这里,跑不了”。
时代周报记者为此向李金宝求证。那天的见面在桐庐县城的一栋高楼办公室,与记者对话的李金宝,笑容温和。他留着三七分头型,指甲工整,包括那片寸长的小指甲。
当时代周报记者提出“桐君堂与买卖通项目之间是否存在利益纠葛”问题时,李金宝对此表示,自己也是受害者。
起因是电商发展。“当时(2021年3月前后)考虑到电商这块我们自己做,也不是太(熟悉)。德润全的技术总监和总经理有个构思,包括对于未来发展的规划。因为(桐君堂)有参股,所以他们来和我商量。”
“我说可以,反正我们自己做不起来,但是我们不深度参与,就组建了一个新公司,桐君堂没有参股。当时双方有协议,产品委托德润全来生产。”
李金宝说,德润全在其中(买卖通项目)不存在非法获益,“(德润全)只是生产企业,卖产品,也是受害者。目前(食尚本草)还有50多万的货款没结”。
根据判决书显示,“平台上的产品是食尚本草公司委托浙江德润全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生产的‘桐君九宝’系列产品,资金结算都是通过陕西买通卖通公司进行。”
出现在推介会上的李金宝 图源:受访者提供
关于参加“项目”会议,李金宝说,自己出席,在台上说的是桐庐的药祖文化、桐君堂的研发能力等。
至于传销,他本人表示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和获利。
县城的“体面”
这些具体的细节,“会员”无从得知。
但他们认准了这个地方有致富基因。改革开放之后,县城人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出走南方和长三角,靠着胆大、敢搏的个性,从底层做起,带回财富。
县里人传颂着不少白手起家的故事。比如,曾是桐庐首富的朱宝良,带着3000元现金到杭州闯荡,办成的企业跻身杭州民企500强,身价一度高达40多亿,登上《2019年胡润百富榜》。
另一部分留在当地的人,也找到挣钱的路子。服装、制笔、五金、箱包等行业在当地形成特色经济区块,汇成了这个40多万人口的县城。
千禧年前后,快递业发端。人们后来熟知的“三通一达”均出自于此——这也视为当地经济发展的分水岭。
有人接住了这样的机会。张梓说,县里人认熟。那时候,只要是本地人,往往打个招呼、送点礼,就能换来一个快递站点的经营权,“基本就是躺着收钱”。
随后几年,因距离杭州仅1小时车程,互联网浪潮卷入县城,让许多县里的老板们从实业转向金融与电商。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企业主表示,2015年前后,当地不少人聚焦于电商,“做平台,倒货,这样来钱快”。
前些年,一场城市更新让财富速度加快,许多千万富翁一夜诞生,很多人也因此举家迁到了杭州等更为繁荣的地方。
更多小富即安的县城人则把钱投入了另一种“理财”。一条大约300米长的临江街道上,挤着7家棋牌室,还有4家彩票站点。
县城的繁荣也拉动了当地的房价和消费水平。
在这里,房屋均价在1万元以上。当地人的工资大多是四五千元左右,夜晚路边摊的炒米粉,要价15-20元一份,而在部分一线城市,这大概只需要8-10元。连摊主自己都说,桐庐的消费水平比邻上海。
与收入相对应的,是县城人的“体面”。
在桐庐县的中心街道,BBA系列的车型穿行。一位月收入6千元的当地居民说,买车考虑的不是与收入匹配,而是“脸面”——在县城,开BBA就是跟其他车不一样。最终,她买下了一辆宝马530i,“进口的”。
留在县城里的退休老人,亦是如此。
李誉是县里很早的一批大学生。那会,从村里到县里,他都是焦点人物。师范专业毕业后,他回到县城小学教英文。当县里普通工人月工资还是几百元的时候,他已经月收入过千。
进入互联网时代,当地人们的收入水平逐渐提升,李誉熟识的人逐渐搬离老城区,住进新房。
而他还住在那间两室小屋。他说,退休后,老伴随儿女去杭州帮着照顾孙子,家里的开支也就靠自己那点退休金,“老了,没用了”。
李誉的旧存折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县城名人效应、投资门槛低、高额的回报,为他勾勒出体面的致富经,身边熟悉的人一鼓动,让他注入强烈的信心——挣钱,还得抓住机会,跟上社会发展的脚步,跟县里早年那些发家的老板一样。
事后回忆起来,李誉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确实有些抹不开面子,拉他入局的都是早年的学生,平时在县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连李金宝在面对时代周报记者时也表示,自己确有参与“桐君百草”与“德润全”的两次活动,但也是囿于熟人社会间的关系无法推脱。
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项目里的种种危机。
张梓的丈夫一开始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他劝过妻子不要参与,但没用。他想着,妻子的个性自己到底是知道的:守钱,没啥赌性。劝说无效,他只能抱着侥幸心理,“即便是亏,至多也就是几万”。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妻子陆续砸进去20多万。
信任崩塌
县城的热闹消停了。
投资者曾来过的“买卖通”项目办公室已鲜有人出没,书架上摆着的《用钱赚钱》《脱稿讲话与即兴发言》,蒙上了灰尘。
那间曾经用于开会、讲课的会议室大门紧闭。
投资者曾来过的项目办公室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 傅一波
7月29日,李金宝在电话中表示,目前(案件)相关部门正在侦办中,自己正处于取保候审中,会全力配合调查。他还说,相信法律是讲究证据的,“我也是受害者,至于有没有违法还是什么的,总会给我一个说法”。
李誉的生活也变得不一样。
他把认识的“会员”拉了一个群,群里124人都是一个简单的希望:拿回当初投入的本金。
凭着过去的工作经历,他负责整理资料,联系不同的单位。他们坚持认为:这案子是诈骗,不是传销。因为,当认定为传销后,违法所得将被没收。
一年前,李誉还在坐等回报:从县城小学英语教师岗位退下来,他拿着7千多的退休金,依然觉得日子不太好过——县里人出手大方,人情往来,钱跑得快。
参与“买卖通”,他无非是想多挣点钱,为杭州的孩子换房子,给自己留点养老钱。
李誉甚至借了点钱,投进去:他以为钱会翻倍回来。
后来,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再警醒一点,或是在网上多检索,说不定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比如号称有金融牌照的买通卖通公司,甚至连官网都没有。
他和学生间的信任也完全崩塌。李誉说,现在再见到对方,彼此无言,也不想有丝毫牵扯。
杨洁想过报警。她曾经给朋友,也就是自己的“上线”打电话,得到的回应是,“集团运作正常,你不要急,(桐君堂)都在这里,还能跑吗?”
她又相信了这套说辞,转眼借了将近20万,投进去。现在,儿女知道了她亏钱后,电话里的语气很差,儿子说她败家,把家底都掏空。
投资者购买的产品 图源:受访者
张梓住的临江大平层,有一个房间装着这些年买下来的“战利品”:扳不倒、口服液、盒装人参……纸箱被整齐地堆放在精致的实木衣柜边,看起来并不和谐。
这是张梓和丈夫常常争执的主题。他觉得应该把它们丢掉,但她舍不得。直到今年初,俩人找到折中的办法——在小群折价出售。
一根2000元买来的人参,她卖200元。刚一发出图片,有人就说,“这东西在北方,50块钱一斤,还算是宰客”。
现在,张梓不敢再冒险了,亏了的钱,就亏了。
然而,这个月以来,熟人不断给她发来消息,说有个新项目可以投资——出资2万元,收益200万,甚至可以签对赌协议。
张梓口中的这位熟人,据说投了很多钱。“他说,这次是翻身的机会,如果亏了,我们赔你。”
她口中的“他”,正是当初拉她进入“买卖通”漩涡的人。张梓还说,这些“项目”变来变去,最后玩的都是一种套路,“天上不会掉馅饼,钱也不会自己生出钱来。”
她果断拒绝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的张梓、李誉、杨洁为化名)
还没有人评论
还可输入500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