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煤困局下的矿工剪影:无力反抗又无法逃离

如果没有黑龙江省长陆昊在两会上的那句“井下职工不欠薪”,龙煤矿工或许仍在忍气吞声,苦苦等待工资到账。 事实上,自从煤炭价格走低以来,煤矿工人欠薪事件便常有发生。但没有一次欠薪事件像这次一样,因为省长为“不欠薪”道歉而引发如此多关注。 矛盾背后,是臃肿国企的历史遗留问题。在能源企业转型的时代变局下,这些小人物们不知未来在何方。在体制内的惯性和对养老问题的忧虑让他们无力反抗也难以逃离。 赵鹏至今仍记得医生指着父亲X光片发出的那句叹息:“治不了了,都烂完了。”作为龙煤的老矿工,父亲因为常年呼吸浑浊空气,患上了矽肺。 体检时,父亲站在方形放射器后,紧闭双眼,屏气凝神,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令人窒息的阴影。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逃过已经侵入骨髓的死亡命运。 在550米的地下,赵鹏总有种与死神为伴的感觉。他曾被煤堆埋住――2014年下井时遭遇塌方,被挖出来送往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 左侧额叶脑挫裂伤、颅骨骨折、颅内积气、右侧眼眶内积气、颈部胸部均有外伤……事故给赵鹏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恢复的伤害。 神经受损的他像一名帕金森患者,手臂和头部一直不受控制地抖动,搬个凳子都很吃力,更别提无法下井。吃饭的时候,筷子经常从抖动的右手中掉落。偶尔生气时,赵鹏全身直哆嗦,瘫坐地上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像死人一样。” 疾病和塌方曾经是矿工最大的敌人。如今,他们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危机――煤矿业不景气、龙煤集团亏损、欠薪、失业…… 这个话题在刚刚结束的两会上被引爆,源于黑龙江省省长陆昊的一句话,“龙煤井下职工8万人,到现在为止,没有少发一个月工资,没有减一分收入。” 千里之外的矿工们炸开了锅。 几天后,陆昊在北京紧急召开龙煤集团脱困发展工作专题会议确认,龙煤集团严重亏损导致现金流消耗,目前仍拖欠职工工资、税收和企业应上缴的各类保险,不少职工生活遇到困难。 他对媒体认错:“井下职工确实有欠薪,这个情况,我说错了,不管什么层级报告错了,不管任何原因,错了就要改。” 一波三折的欠薪真相背后,是以龙煤集团为代表的传统能源企业的转型之困。而20多万龙煤员工的彷徨更为具体。 他曾见证煤炭的黄金十年。2004年12月,双鸭山和周边的鹤岗、鸡西、七台河进行资产整合,组建为黑龙江省最大的国企以及东北地区最大的煤炭企业――龙煤集团。双鸭山作为占黑龙江煤炭储量54%的第一大煤田,地位举足轻重。 那时,在这座以煤为生的城市,矿工是一个令人尊重的职业。 作为采煤矿工,赵鹏的收入和采煤量直接挂钩。2005年时,按照每吨5元的基本价格,他每月可以赚到4000元左右。 赵鹏不识字,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也说得过去。体制内的优越感让他骄傲和满足。 艰辛的矿工生活在赵鹏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烙印:八字眉中透着愁苦,下巴上散布着黑白两色的胡茬;头发因为油腻趴在头顶;手掌粗糙的像砂纸,一块指甲因为断裂而凹陷。 面临历史的“淘汰”,矿区的安稳和熟悉更令赵鹏留恋。 在中国雄鸡版图的鸡嘴位置,双鸭山是一座典型的“煤的城”。 1929年开矿,1956年设市,东荣、七星、新安、安泰、东保卫……大小规模不同的矿区像穴位一样遍布四周,把控着这座城市的经济命脉。 每天站上月台,火车轮子和铁轨缝隙的碰撞声从远方飘来,具有韵律感的“咔擦咔擦”声,是矿工上工时的伴奏曲。 东荣一矿、二矿和三矿分布在东北方向50公里的集贤县域内,为了方便职工,1990年代初期,双鸭山市矿务局在矿区附近的福山火车站周边,建起宿舍和楼房。 从小区职工宿舍到舞厅改成的隔断间,再到母亲买下的房子,赵鹏在东荣小区住了21年,眼看一座座六层黄色小楼在这里拔地而起。 赵鹏现在的家是一套朝北的房屋,不到50平米,紧凑地塞下两个卧室、客厅、厨房和厕所。这是74岁的母亲王翠兰捡了5年垃圾,攒下6万元购买的。和妻子离婚后,赵鹏搬来和母亲一起住。 在他眼中,东荣是一个独立小王国――水果摊、菜市场、小超市、理发店、KTV、诊所药店、银行、通信营业厅、电器维修行、邮局、公安局……甚至你要打官司,在这里都能找到人民法庭。 整个小区几乎看不到防盗窗的踪影。广场上总有退休老人和倒班矿工聚在一起抽烟聊天,拎着面饼和豆腐的路人也站住脚插话。 根据中国煤炭工业协会数据,全国亏损煤企比例已超过90%,双鸭山也难以幸免。从2012年到2014年,龙煤集团累计亏损73.94亿元,而仅仅2015年前三季度,净亏损就达到33.78亿元。目前集团净资产已由2012年的185.28亿元,缩减为89.85亿元。 煤矿萧条的氛围,也笼罩着曾经繁荣的东荣小区。 3月中旬,小区道路两旁的残冰开始融化,夹杂着烟盒和塑料袋,化作垃圾污水。为了更高的收入,一些矿工远赴山西、内蒙的煤矿打工,很多房子已经闲置,楼房墙壁上贴满出租和买房的小广告。 在全国楼市上涨的态势下,这里的房子不升反降。 东荣三矿的矿工朱永新2004年花4万元,在这里买下一套50平米房子,现在出售只能勉强保本。就算出租,房租也只是聊胜于无,一年2000元的房租,扣去1500元的取暖费,房东只能赚500元。 在矛盾被引爆之前,矿工的危机感早已存在。 45岁的朱永新有时会暗暗盼望,东荣煤矿尽早“黄了算了”,拿到养老金,趁自己不太老,还可以再出去打工。 朱永新记得,早在去年5月开始,东荣三矿就启动了分流程序。一些段队上比较清闲的工人被分到森林、农垦、环卫等部门,平均每月能拿1000多元,“那里的工作比较养人,不像矿工这么辛苦。” 而一线的矿工由于人员紧张,不在分流的序列内。由于长期缺乏年轻劳动力补充,大部分一线矿工都已步入40岁。曾有一些年轻人入职东荣三矿,也都通过找门路调去了机关。 他曾想过辞职,但矿务局告诉他,工龄10年以上的不允许转移档案关系,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选择离开,自己25年的工龄和养老金将化为泡影。 朱永新内心也明白,自己干了一辈子煤矿,就会打眼、放炮、割煤,转轨,就算出去打工,也只能去煤矿。 他在东荣三矿负责井下一线辅助工作,安装、回收皮带等设备,每月可以赚到2300元。在他的记忆里,工资已经10多年没有变化,“就算再努力,也只能赚这么多钱。” “早上天没亮就出门,升井后回家天已经黑了,一天到头见不到阳光。在井下这么多年,退休后身体也不行了,想打工也不行了。”虽然肺部是矿工最应该保护的器官,但朱永新仍然一口口吐着烟圈,他笑着说,烟龄比工龄都长,戒不掉。 “赖”在矿上的朱永新不得不忍受欠薪。 去年底开始的欠薪已经不是第一次。“以前煤矿也曾扣过工资,但会说明暂扣的部分什么时候补发。而这次欠薪,扣掉的钱就消失了,包括去年10月和12月的工资,1月的工资也只开了一半。” 据报道,龙煤集团2014年传出欠薪8亿元,并且还在不断降薪,目前执行的是除井下工人以外全员只有1500元左右的月薪水准。过去动辄年薪百万元的集团领导,如今也只有这个数目。 对于未来,和赵鹏、朱永新一样的矿工们陷入了无法逃离也无力反抗的困局。 东荣三矿门口,排列着十三四家饭馆,当工作结束,矿工们三五成群聚在这里,灌下散装白酒,排解一天的劳累。 一周七天的工作辛苦枯燥,还伴有风险,让很多矿工养成了及时享乐的生活习惯。 在朱永新看来,矿工能吃能喝,又爱面子,每月的工资,大部分消耗在饭桌交际中。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的下降,习惯“月光”的矿工,更难以存下积蓄。 矿工中单身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家庭甚至因为经济问题婚姻破裂。部分人把“希望”寄托在彩票上。 3月15日上午10点,小区的“彩民之家”,六名矿工窝在沙发中,叼着香烟,盯着眼前的电视,等待10分钟一轮的快乐十分麻将彩票开奖。中奖终归是极少数人的运气,数字每揭晓一个,脏话“三字经”就吐出一句。 失望和气愤之后,矿工把彩票揉成纸团,啐了一口,起身离开。 困顿生活的折磨、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敢怒不敢言的压抑……常年积累的不满情绪,因为黑龙江省长陆昊的一句话,发生了化学反应。 3月10日,东荣小区物业开始罢工,第二天,很多矿工家属拦在福山站门口,不让丈夫上工。他们甚至商量怎么能让北京知道这事,最终决定一起去双鸭山市里拦火车。 这是矿工们为数不多的抗议。大多数时候,他们在侥幸中拖延和等待。 无力改变,却又不愿逃离,“劳保”(养老金)是拴住他们的最大理由。“再捱几年,到55岁退休了,这么多年工龄,离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任何有希望的消息又都能挑动他们的神经。2013年,朱永新和妻子听说政府正出资在盖工厂,计划对煤炭进行深加工。俩人想再坚持一下,说不定煤炭行业还有转机。 停工的日子里,朱永新出门看看罢工情况,在微信群里看大家讨论进展,或者坐在家里电脑前,上网玩着斗地主。 由于省长道歉表态,“消失”的工资补发了一部分,但矿上队长告诉他:发的钱省点花吧,下个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工)资了。 烙下残疾的赵鹏则更加焦虑。 在劳鉴委员会鉴定工伤后,他现在每月可以领取1300多元的补贴。但这微薄的收入对于维持日常开销,无异于杯水车薪。 母子俩人基本不吃水果,不吃肉,最怕社区里的红白喜事,要送礼金。去年10月开始的欠薪,让母子二人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为贴补家用,王翠兰养了大大小小30盆花,每年卖两盆,可以卖四五百元。在小区的空地上开荒,计划种点玉米、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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