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泥土
2022-05-06 02:57:39
幾個孩子在公園裡追逐，像撒歡的狗兒一般，突然一個孩子跌倒在地，滾了一身的泥土。奶奶慌忙趕來，替孩子撲打泥土，一邊拍打一邊數落：“你看你臟的，趕緊回家洗洗。”孩子撇下奶奶，徑直去追趕同伴去了，留下老人一臉擔憂地踩著碎步追逐著。我羨慕這樣的孩子，我已有至少20年沒有笑得如此純粹，玩得一身是泥了。而泥土，非但不會讓我感覺到臟，反而讓我倍感親切，似乎，它是我如影隨形的伙伴一般。聽老輩人講，從前的娃娃都生在沙土堆裡，從一落生，渾身就沾滿了沙土。兒時的我隨同母親給剛生了娃娃的鄰居送雞蛋，打開層層疊疊的尿褯子，沙土堆裡包裹著一個皮膚粉紅皺巴巴的嬰兒，他嚶嚶地啼哭著，像極了一隻羸弱的病貓。
母親說沾染了土的孩子才硬氣。後來那個孩子果然生得敦實無比，終日翻越土牆引得母親在後面叫罵。他結實的簡直像一個牛犢，沙土不僅參與了新生命的孕育，而且強健了他的筋骨。那孩子終日里在泥土裡打滾，滿身灰撲撲的，卻永遠那麼虎虎生風。兒時的我也是在沙土堆裡滾大的孩子。我們對土有著難以言說的情感。土終日與我們為伴。刨知了龜刨的樹根都要被砍斷，翻起的土簡直像個小丘了，刨到終了，知了龜沒刨出幾個，膠泥倒被我們找到了。磚紅色的膠泥粘性極佳，它是燒製海母的原料。去代銷點買一毛錢兩片的海母，就可以開啟一場視覺盛宴了。海母的材質類似磚，有各種圖案，以膠泥覆面，捏緊，放在火裡燒製，就能把海母上的圖案複製下來。海母就是一副模具，孩子們樂此不疲地燒製了很多複製品。燒好的海母已經完全沒有膠泥的柔韌，而變得堅硬無比了。泥土經過烈焰焚燒，在柴火的嗶嗶啵啵聲中並沒有粉身碎骨，而是變得銅頭鐵臂，堅硬無比。這像極了生活對人的歷練。跟泥土打交道最多的並不是孩子們，老黃牛是泥土最默契的伙伴。春耕時黃牛哞哞處，鐵犁鏵將泥土翻成一道道棕褐色的波浪。老牛不時將幾灘稀屎活在黃泥裡，這倒成了莊稼最好的肥料。新鮮的泥土裡還可以掘到蚯蚓。土腥味混合著青草汁子的味道，這便是春天的味道。泥土不僅孕育萬物，讓植物在她的包裹之下努力拔節，賣命生長。她同時也讓黃牛見證種子的成熟，莊稼的豐收。農 人揮舞著鞭子，黃牛所到之處，還是春耕時的那片鐵犁鏵，它將成熟的紅薯均勻地陳列在泥土裡。
孩子們將紅薯埋進土坑里就地燒著吃。秋日里的天空湛藍而高遠，草稞子裡到處都是蹦躂的螞蚱。土黃色的螞蚱跟泥土融為一體。捉完了螞蚱，紅薯也燒熟了。幾個猴孩子湊在一起，被熱紅薯燙的只吹氣，也顧不得手上的草灰和泥塊，爭相把香甜送進嘴裡。如果有誰被尖細的草葉子劃破了手，哪來什麼創可貼，直接捏一撮沙土放在傷口上，這是孩子們口口相傳的療傷良藥。說來也怪，翌日傷口即能癒合。泥土，簡直是神奇的化身，醫治創口的靈丹妙藥。泥土也並不總是帶給我溫暖與幸福。她在孕育一切的同時，也帶給我貧窮與傷痛的回憶。上學路上那條佈滿塵土的街道總是遍布牛羊的稀屎和成群的蒼蠅。我每次經過總是掩面而走。大雨過後，街道泥濘不堪。我曾推著一輛自行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行走。滂沱的大雨將泥土混合著動物糞便肆意橫流在我的周遭，車輪被厚重的濕泥包裹，車轍裡灌滿了動物的屎尿。我的腳掌早已淪陷在泥裡，無法動彈。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希望永遠逃離這個由雨水和泥土構築的人間地獄，逃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成年後我走南闖北，最北到過黑龍江。廣袤的黑土地綿延在腳下，胸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大，但我卻並不心安，這裡，並不是我的故土，我腳下踩的，並不是我的故鄉的黃土地。我還到過紅壤遍布的巴蜀，那秀麗的山水讓我著迷，但我沉醉之餘又有一絲不安，這終究不是我的故土。這裡沒有我童年踩踏的黃土，我總覺不踏實，夜夜做著同樣的夢，我在麥秸垛旁睡著了，我身下，是生我孕育我的黃土地。一覺醒來，窗外是巴蜀迷濛著細雨的夜，我並沒有躺在童年的麥秸垛旁，而是躺在鬆軟的席夢思床上，但我卻失眠了。我的胸中瀰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哀傷，彷彿沒了老牛指引的小犢一般，茫然自失。那一刻，我深切理解了即將老死海外的遊子，為何會將一抔故鄉的土放在胸前才肯閉眼。就算已經耄耋之年，但在故鄉的泥土面前，他卻可以做一個孩子。我終於回到我魂牽夢繞的黃土地。我的故土卻不再泥濘。就連超級市場裡的菜蔬都不再沾染泥土，不僅是青菜水果，就連紅薯、蘿蔔、土豆都光鮮亮麗地躺在保鮮膜裡，並沒有一丁點的泥土。人們仔細挑選著這些新鮮水靈的菜蔬，卻並沒有吃出健康的體魄來。城市裡的孩子用洗手液將掌心洗的干淨無菌，甚至噴上了消毒藥水，他們小心地躲避著一切跟泥土有關的東西，但疾病還是輕易找到了他們。當泥土被視為臟的代名詞時，我們反而距離健康越來越遠。心若沒有歸宿，到哪兒都是流浪。重回老家，一處稀疏的籬笆搭建的矮牆上，赫然一隻醒目的蟬蛻，它沾染著泥土，已經完成了一場生命的蛻變。陽光灌滿透明的蟬蛻，將它映照的通透而輝煌，它明晃晃地張掛在籬笆上，分外耀眼。我小心地將它摘下，安放在掌心，像是握住我的童年。此刻，我真想親吻它，並親吻它身上的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