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袭击幸存者日记:恐怖记忆挥之不去

“别人都已走出了恐怖袭击的阴影,但我却一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上个月发生在巴黎巴塔克兰剧院的自杀式袭击造成近百人死伤。巴黎高等政治学院学生露西毫发无损地从剧院被救出,之后却经历了痛苦的重生过程。在法国《解放报》的帮助下,她记下了这一个月以来的心路历程。 “我不知道一切何时又会再重来。” 她说。 “昨晚,我梦见一个男人把我抓了起来。我趴在地上,强迫自己睡着,好像这样我就能快点死去了……”这可怖的场景对露西来说不是噩梦,而是2015年11月13日一夜惊魂挥之不去的记忆。那晚,在巴黎巴塔克兰剧场,这位21岁的女学生曾绝望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倒下。随着每一声枪响,她都极力告诉自己:“快了,下一发子弹就轮到我了”。度秒如年的十五分钟里,她一直紧贴地面,枪声每响起一次就颤抖一下。接着,噩梦结束,救援来临,她成功被营救出来。 四周之后,还会经常有人问起“你还好吗?” “还行,凑合吧。”她答道,“好像一切都停止了。我试着走出阴影,让生活继续;我不断问自己 ‘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 一个月以来,露西似是成了自己生活的旁观者。在此期间,法国《解放报》 (Libération)试着帮助露西记录下九死一生后的心路历程。以下便是露西的日记。 凌晨五点。露西回到了位于巴黎十九区的公寓里。躺在床上,她想起了和自己共同经历巴塔克兰噩梦的男友。他和她一样毫发无伤,现在应该也躺在床上想着她。露西眯着眼睛打量着天花板,反复回忆前夜的惊魂十五分钟。 “我没有哭,也并不怨恨那些恐怖分子。”她回忆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会发生。我至今也不敢相信我竟能活着逃出来。” 天很快就亮了,露西又见到了共同死里逃生的男友。在警察局做完笔录,并且按要求接受心理医生咨询后,露西还得安抚忧心忡忡的亲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昨夜的惊魂。“我想把故事讲出来,把内心的情绪发泄出来。”她说,“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担惊受怕了,人们也能知道巴塔克兰到底发生了什么。” “砰”地一声,露西的母亲开了一瓶香槟,以庆祝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朋友们也陆续登门造访。露西和大家一起聊天,甚至还拿那场血腥屠杀打趣。但夜幕一降临,噩梦的景象就再次浮现在露西眼前。她朝卫生间瞥了一眼,母亲正试着洗掉前夜她穿去音乐会那件血迹斑斑的套头衫。“我感到既恶心又欣慰。”她回忆道,“我一直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噩梦罢了。或许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也说不定。” 露西是巴黎高等政治学院法律专业硕士学生。今天,她强迫自己同往常一样到校上课,以“尽快找回正常的生活节奏”。父亲把她载到学校门口便离开了。露西需要出示种种身份证明才能进入教学楼,因为她把学生证遗落在了巴塔克兰。好容易到了教室,她却很快不自在起来:“我感到自己出现在教室里很诧异,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同学们都在聊着别的事情,而我却忍不住地一直回想周五的恐怖经历。”随后, 巴黎高政师生们共同默哀一分钟以悼念死难者,但露西却情愿远离人群,只跟好朋友一起呆在角落。 “麻烦来一杯意式浓缩,谢谢。”本喜欢慢条斯理喝一杯淡咖啡的露西,今天却不得不抓紧时间。在经过长时间内心斗争后,她终于决定和朋友在街边露台坐下喝点东西。她说自己“感觉不怎么好,不想坐太久”,也不想一个人呆着,更不想去上课。这个爱好电影、音乐和摄影的姑娘,怎么也不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内心挣扎了好久,还是决定出门坐坐。我喜欢呆在咖啡馆里。”她说。 巴黎的街道上充斥着嘈杂:车辆轰鸣,车门开关,谁家的自动伸缩门也总是嘎吱作响。熙攘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尖叫,警车突然拉起警报……即便只是风吹草动,也会使露西心惊肉跳。自从13号的袭击以来,她便再也不敢一个人呆着,进进出出总要找人陪。而今天,“重生”后的第一次,这个年轻姑娘决定一个人上街走走。“我就试试”,她说。 在都市的喧嚣中,露西又重新被巴塔克兰的恐怖气氛包围。“当我趴在地上的时候,子弹就从我耳边飞过,没有任何保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脆弱;现在,我独自走在街上,这种感觉又重新回到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极度的恐惧和焦虑中,露西迅速调转方向,打道回府。可惜,“试验”失败,她只能明天再试。 露西正在靠近圣纪尧姆大街(位于巴黎第七区,靠近著名拉丁区,是治安良好的文教区)的教室里。她感觉今天屋子的震动要比平时厉害得多。“突然间,我听见人群四散和家具倾倒的声响。”露西回忆道,“我甚至感觉会有人突然冲进教室开枪杀人。我似乎也听到了警察鸣响疏散人群的警报。我差点没撒腿就跑。” 一周过去了,今天是巴黎袭击的第七天。夜幕初上,露西不禁想起上周五几乎同时在那间位于十一区的剧院(即巴塔克兰)上演的音乐会。“这时我才意识到,”她说,“别人都已走出了恐怖袭击的阴影,但我却一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终于明白,这场灾难带给我的影响将是持久性的。” 在心理医生的等候室里,露西看着茶几上醒目位置上摆着的一本字典,不禁一笑:“谁会在看心理医生之前还想学些单词呢?”这个年轻女孩并不习惯前来“咨询”――这次会面其实都是别人劝她来的。“如今,我和别人之间、和我自己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难触及的。”她说。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好些了”:“医生说,我可以和她千遍万遍地讲述13号晚上的巴塔克兰发生了什么,但她却不能从我脑海中把这段记忆删除。” “最大的问题是,现在一切都风平浪静,但我不知一切何时又会在脑海中重现。我很想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吧,到了二月一切就会好起来的。而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事实会是怎样。” 袭击事件之后,露西就更情愿自己骑摩托车出门,而不愿意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后者可能随时会让她惊慌失措。而今天上学时,她却鼓起勇气跳上了一辆公车。“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六岁的小姑娘第一次上学一样!”她感叹道,“我朝站在人行道上的父亲挥手道别,汽车一发动,我眼泪却差点掉下来。人们对我的态度就好像在表扬一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孩子。我真受不了,但又别无他法。” “我被包围在人群中,别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感觉大脑使劲想让我忘记发生的一切,而这却让我筋疲力竭。” 彻夜难眠。十余天以来,露西一直靠安眠药才能睡着,而今天安眠药也失效了。她感到自己又“故地重游”:那些血腥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恐怖的记忆却挥之不去。又一次,露西在枪弹下颤抖,在硝烟中啜泣,在呻吟中战栗。“回忆正一点一点被抹去,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藏在我脑海中不为人知的角落。” “喏,这是您的外套,您的学生证,还有您的公共交通卡!” “太谢谢您了,不过,反正我今后也不会再搭地铁了。” 在巴黎第五区的警局里,露西领回了近两周前她遗留在巴塔克兰剧院的个人物品。“我是个幸运儿,连这衣服都没弄脏。”她在走出警局的时候笑着说。接着她翻了翻衣服口袋,找出了音乐会前一晚她买的打火机。打火机上装饰着几格漫画,每幅里面只写着“乒”“乓”“砰”几个简单的象声词。 露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她正合母亲一起观看全国哀悼仪式的实况转播。“我感到这一切跟我息息相关,但同时又觉得这哀思并非为我而致。”当电视里念到遇难者姓名时,露西不禁潸然泪下。“我曾经觉得我的名字极有可能出现在那份名单上。我不清楚我到底算不算受害者,因为我甚至连一点轻伤都没受。人们谈论的受害者究竟包不包含我?我不清楚,也不知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 在萨巴斯蒂昂•萨尔加多(Sebastião Salgado,巴西著名纪实摄影师、摄影记者)新书《创世纪》 (Genesis)的封面上,露西仅仅写下了“谢谢”一词。她小心地把书放进一个包裹,然后寄给袭击当晚敞开家门接纳她的那对住在伏尔泰大街的夫妇。 那天晚上,露西和另外三名幸存者竭尽所能“跑到了最远的地方”。这群惊魂未定又筋疲力竭的人随即按响了离他们最近的人家的门铃,却被拒之门外。露西回忆说:“我当时觉得必须要扔个什么东西砸窗户,好让人家听到我们的呼救。” 她于是拿出学习了两年的阿拉伯语手册――这也是她包里唯一敦实的物件――并扔向了一家人的窗户。年轻的男主人随即隔着百叶窗告诉了他们公寓门禁密码,并和妻子一起收留了这四名幸存者。直到凌晨四点他们才离开。露西没有留下这对夫妇的联系方式,但却十分坚持要感谢他们:“他们仅仅是打开了家门,然而在那恐怖的时刻,他们却给了我无比的宽慰。” 今天露西和朋友们一起来到一家意大利餐厅吃晚饭。和往常一样,往来路上的大卡车使玻璃窗一阵颤动,掉在地上的餐具碰到地砖激起尖锐的噪声,还有隔壁桌和妹妹吵得不可开交的小男孩。但这顿饭,露西吃得有说有笑。 “今天心理医生跟我说了些十分在理的话。之前,一切都是轻飘飘的、难以触及;而与死神的近距离接触却把我的生活牢牢地拴在了现实上。医生讲得更加头头是道,但我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嗯,很明显,的确就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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