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妈的”到“他爹的”:她们用翻译轰碎性别偏见 - 新闻详情

从“他妈的”到“他爹的”:她们用翻译轰碎性别偏见

来源:谷雨实验室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05-20 19:03:28



‍‍





把“他妈的”都改成“他爹的”

如果你错过了电影《芭比》在影院的上映,在网上找资源,打开的很有可能是由秃炮怪字幕组翻译的版本。片源右上角的LOGO是三个大写花体英文字母:TPG,中英双语字幕的颜色对比明显:中文是白色,英文是橙色。



由秃炮怪字幕组翻译的字幕和院线版字幕至少有23处不同。它们可能微不足道,在剧情中一闪而过——即使是看了两个版本的人也完全注意不到,也可能非常重要——考虑到这本身是一部批判父权制的电影。其中有三处不同是这样的:

电影中,芭比将美泰的一位员工带回了芭比乐园,美泰CEO声称要找到这位“My Executive WordsLady”,秃炮怪版将其译为“我的行政传话女助理”,院线版的翻译则是“我的传话大姐”。



回到乐园后,肯按照现实世界将乐园进行父权制改造,他表示,芭比可以留下“as my bridewife”,秃炮怪选择翻译成“当我的新娘”,院线版则是“做我的娇妻”。当芭比拒绝并准备离开时,肯向她大喊,“Barbie! Takeyour lady fashions withyou”,这句被秃炮怪译为“芭比!拿走你的女装”,在大荧幕上,观众看到的则是“芭比!把你这些娘娘腔的衣服拿走”。



这些对比由一位叫jiujiu的论文作者整理,她是广州某高校的大四毕业生。她写道,“在翻译女性主义作品时,应特别注意使用尊重和包容的语言,避免采用带有歧视或刻板印象的表达方式。”在微博上,这些对比引起的讨论很快扩散至热搜,秃炮怪字幕组被很多观众打上性别友好的标签,作为女性向字幕组“一战成名”。

字幕组的创始人怪兽告诉我,不论新旧,秃炮怪选择作品的唯一标准是“以女性为主角”,浏览其译制作品列表,这个标准变得具象:《大学女生的性生活》《风趣女子》《风骚女子》《说唱女团》《母狮》《如此勇敢的女孩》《大巴上的女孩》……其中既有经过市场检验的影视剧,也有此前未被翻译过的新作品。

再打开这些作品,很容易看到各种“新词”:“他爹的”、“老天奶”、“英雌”,对应“他妈的”、“老天爷”、“英雄”。性别对调后,观众能直观地感受到,原先那些被普遍使用的词语中的男性视角。秃炮怪也会抹去辱女词中的贬义,比如“bitch”,在不同语境下被译为“婊贝”、“妮子”、“辣妹”等。同时,在翻译常规台词时,她们倾向于更中立的表达,比如用“双亲”替换“父母”,避免使用语序中男性在前的词。

怪兽坦言,秃炮怪并非一开始就定调女性向,组员们的女性意识也是在自身的进步中逐渐形成的。

大一那年,怪兽和两个同为英美剧爱好者的高中好友一起建了个公众号,她们从自己的昵称中各取一个字,组成“秃炮怪”,用来发布评论和推荐类文章。2022年底,由于在追的美剧《大学女子的性生活2》没有中文翻译,怪兽产生了自己成立字幕组自己翻的念头。她一边考研,一边通过公众号召集人手,摸索着把字幕组建了起来。

2023年初,秃炮怪译制了一部英文名为《FunnyWoman》的女性喜剧,故事发生在1960年代的英国,讲述一位来自海边小镇的选美皇后决定前往伦敦,在男性主导的喜剧世界中寻找未来。起初,秃炮怪沿用了豆瓣页面的译名《妙女郎》,有观众质疑,“为什么不把funny直译成喜剧/幽默/风趣,woman正常翻译成女人,而不是女郎。”

怪兽把问题丢进群里,和大家一起讨论,部分组员不理解:“妙”字很传神,“女郎”指年轻女子,保留原译名也更利于传播。为什么要改译名?二校i师指出,反对者应该是认为译名中有凝视意味,另一位组员问,“凝视是什么新名词?”

i师提到的凝视即“男性凝视”,这个词是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基于社会文化现象在1975年提出的学术概念,指在视觉艺术、媒体或日常生活中,女性被塑造成男性视角下的观赏对象,强调其外貌或性感,而忽视其作为独立个体的主体性。

具体到“女郎”一词,有部分组员认为,这个词暗含对女性的道德审判或外貌气质的特定期待,当然,也有一些组员觉得这种观点有些夸张。最终,秃炮怪采用“风趣女子”为译名,与另一部剧《风骚女子》放在一起,“有股女子宇宙的味道”,怪兽说。也是从那时起,怪兽和组员们意识到,字幕组通过译制影视作品具备传播功能,也被赋予了一定的话语权,可以影响和改变些什么。

那之后,秃炮怪还译制过一部作品:《偶像漩涡》。在前期宣传中,其主创阵容引发了不少期待:由美剧《亢奋》的导演执导,演员莉莉-罗丝·德普主演,偶像团体BLACKPINK成员Jennie跨界参与……但播出后,该剧口碑急转直下,从6集砍成5集,被美国娱乐媒体《综艺》称为“一场猥琐的男性幻想”,也在字幕组内部引发了一场风暴。

组员柒拾壹告诉我,剧中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性幻想和相关情节,人物一直在爆粗口,整个故事“就像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写出来的”,“翻到后面,每个人都很痛苦。”她至今记得,自己在学校的星巴克里,一边翻译,一边干呕。i师因台词调侃爱泼斯坦案受害人,直接选择中途放弃,其他参与的组员也向怪兽反映不适感,有人问,“脏话太多了,真的都要翻吗?”这会导致屏幕中不断出现“他妈的”,怪兽决定,“别(这么)翻了,全部都改成‘他爹的’。”



为什么性别问题不能提?

影响力逐渐扩大后,怪兽收到过不少论文作者的联系,就读翻译专业的组员也将组里的作品作为分析对象,秃炮怪无意中成为了“女性主义翻译理论”的践行者。

在传统的翻译观中,原作具有优越性和原创性,译者应保持忠实。而以性别身份为核心的女性主义翻译理论认为,原文和译文是平等共生的关系,相比于“忠实”,更鼓励译者创造性地改写。《女性主义视角下电影《芭比》的字幕翻译策略研究》一文中,作者吴宇尔写道,“让女性被看到,让女性不再隐形。”

该怎么做到?方法也很简单,例如在翻译中添加前言和脚注、增补,而劫持是其中较为直接和大胆的一种,指的是避免使用含有性别色彩的词汇,强调女性的主体性。秃炮怪字幕组对《芭比》的三处翻译就是典型的“劫持”,这也是她们常用的翻译方式。

从影视剧到文学作品,男性视角下的翻译往往存在性别歧视。有观众发现,擦枪字幕组早期的译制作品中将“女权”翻译为“女奴”;作家周国平在为《绿山墙的安妮》写序言时,将原文的“oldmaid”翻译为“老处女”;由两位男译者翻译的《卿本著者》是一本研究女性史的学术书籍,却被读者指出,原文的“woman'sbreast”被译为“酥胸”、“adolescent”被译为“含苞待放”,也包括其他附加性别色彩的不当表达,例如“告别豆蔻,步入摽梅之年”。豆蔻和摽梅将女性比喻为植物,前者强调女性青春期的美好,后者隐含女性待嫁的紧迫性,都将女性价值与青春、婚育挂钩。

秃炮怪的组员中有不少来自翻译专业的学生,她们或多或少更直观地体验过主体性不同带来的区别。柒拾壹的文学翻译课老师是一位男性,她记得,对方在课上分析过一个英翻中的案例,其中的“lips”被翻译为“樱桃小口”,案例很长,讲了两三节课。最后,一位女同学在课堂上表示,这个例子让自己很不舒服——樱桃小巧,且可被采摘、品尝,这样的比喻含有对女性外貌的期待,存在性别刻板印象。“那位老师是个老爷爷,他看起来很惶恐,说自己没有性别歧视。”她猜老师即使被指出来,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又或许,他觉得这只是文学文本而已,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同样来自翻译专业的二校想想在文学翻译鉴赏课上有过类似经历。授课的是男老师,在一次小组作业中,他让大家翻译的一篇中文文章讲述了一个男人进京考取秀才,妻子在家处理家务、照顾他的老母亲等等。文中只提到了男人的名字,妻子用“女子”来代称,但有一部分篇幅提到了她在婚前的状态。

在老师给出的参考译文中,这位女子通篇被译为“hiswife”,想想在上台做汇报时向老师提问道,“为什么不能赋予她姓名?或者直接翻成‘the girl’、‘thewoman’。”老师的解释是,原文没有提及她的名字,无法捏造一个名字,“his wife”则能保证上下文的称谓一致性。

在听完老师的回答后,想想没有被说服。下课后,有同学觉得她很大胆,“竟敢在课堂上提出这样的问题”。但在想想看来,这位老师一直很开明,是“完全欢迎所有人对他提出质疑”的一个人,那为什么性别问题不能提?

在翻译理论课上,柒拾壹用女性主义翻译理论分析了院线和秃炮怪两版《芭比》字幕。举例时,她提到前者将“Executive WordsLady”翻译成“传话大姐”存在不妥。这个词在现代语境中已经从对年长女性的尊称,延伸出调侃、讽刺意味,暗示女性过时、唠叨、多管闲事,属于年龄与性别的双重歧视。一位男性助教表示不解,对他而言,“大姐是一个很亲切的词”。提问环节,一位男同学指出,“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研究,意义在哪里?”面对这些反馈,柒拾壹觉得自己被质疑和挑战了,一时词穷并反思,是自己没有做出更全面的思考,只能在结束时表示,“感谢同学提出的问题,让讨论变得更完整了。”

在加入秃炮怪之前,二校虾皮经历过在翻译中代入主观视角造成失误的情况。她翻译过Youtube上的一支视频,视频作者是间性人(指出生时性特征不符合典型的男性或女性二元分类的群体),在对方说“我以后可能没有办法拥有一个孩子”时,虾皮下意识从女性视角出发,将这句话翻译成“我以后可能没有办法怀孕”。后来,她在评论区里看到有网友指出,间性人并不一定具备怀孕能力。她有种当众被揪出错误的羞愧感,同时想到,在翻译中应该采用更包容和中立的视角。

她告诉我,自己最初尝试做翻译是出于一种很单纯的分享欲,“把自己认为特别好的内容翻译成身边人也能看懂的语言”。水平有限时,能做到把意思翻译出来就够了,但慢慢地,她觉得翻译像是在走迷宫,因为译者会途经很多岔路口,这个过程中要不断做选择,“同样一句话,可能有很多种表达方式,会给读者或观众传达不同的信息,带来不同的感受。”

林琅声是一位正在读高中的年轻译者,她的父亲是出版从业者。她发现,父亲的很多同事都是女性,但机会往往是男性的——在出版社的公众号推送里,会议上发言的是男领导,大型活动的照片里也都是男性,“有种要从好多男的里找爸爸的荒谬感,但明明办公室里坐满了女性。”

两年前,在刷社交媒体时,她看到“翻译界需要更多觉醒女性”的呼吁,那条帖子中举例,一幅漫画的标题《好儿女志在四方》在翻译成英文后直接抹去了女性的存在:Hewho hitches his wagon to star is a manindeed。她想成为一名女翻译,也想未来成为一名女性领导。她在下面回复道,“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以后一定要在翻译界挂上自己的招牌,让命运的齿轮转动起来。”



©小红书博主@Seallen欣然



什么男的女的,大家都是人

女性主义翻译理论的存在,与语言本身存在的性别偏见有关。在去年出版的《语言恶女》一书中,美国作家、语言学家阿曼达·蒙特尔以英语为分析对象解读了语言背后的父权结构,她指出,“语言和文化之间的联系是不可分割的,语言一直并将继续被用来反映和强化权力结构和社会规范……英语的使用者集体同意以一种强化现有性别偏见的方式使用它,而这种方式往往是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这种情况同样存在于中文语境。在2008年的论文《汉语中的性别歧视及消除对策》中,学者李梅将汉语中的性别歧视分为三类。其一是造字,据《辞海》统计,汉字中女旁字共257个,涉及褒贬评价的有100个,其中褒义的47个,贬义的35个,褒贬参半的18个。而男旁字却很少,且不带对男性的贬义;其次是关于女性的负面词汇,比如“女流之辈”、“祸水”、“悍妇”、“残花败柳”等贬低或侮辱女性的词,以及在脏话中加入女性,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已经演变为国骂的“他妈的”;最后是词序和语序,在排列男女两性的词中男性总是被放在前面:“夫妇“、“夫妻”、“父母”、“公婆”、“夫唱妇随”等。

柒拾壹记得,几年前,她在一次做同声传译训练时,听到三个字:心机婊。谈及成长过程中的变化时,被翻译人说道,“我可以接受自己不再是‘傻白甜’,但我讨厌自己会成为‘心机婊’。”由于是同声传译,柒拾壹必须快速反应,那个瞬间她经历了一番纠结,“一种选择是翻译成bitch,但它不适合出现在公共演讲上。”最后,她选择模糊化处理,翻译成“卑鄙的人”。这让她意识到,那时,大众对于语言使用还不那么敏感。

敏感度的变化离不开国内女性主义思潮的涌动。在出版行业,女性主义图书逐渐成为单独的门类,2022年被称为“上野千鹤子之年”;在电影和剧集领域,也不断涌现具有影响力的女性主义表达。大家开始对语言感到敏感,但也清楚地知道,问题不仅出现在语言上。

就像李梅在论文中进一步分析的,歧视的成因包括社会角色、规范和心理。在过去,女性是男性的从属、附庸,总是被告知要温顺、柔和、谦卑,此外,“语言反映社会,同时又对社会有反作用……性别歧视的语言使人们形成一种心理定势,维持一种歧视女性的社会氛围”。

学生时代,i师很多年都是短发,被妈妈认为“不够像女的”,高中毕业后,她决定把头发留长,刚开始,妈妈很高兴,但没想到她是为了听重金属时方便甩头,又觉得她“看起来像个野人”,她反问道,“野人怎么了?野人不好吗?”为了庆祝她成年,妈妈想带她去买一双高跟鞋,i师不乐意,“我为什么要穿这么遭罪的东西?谁规定女的必须要穿高跟鞋?”

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男人和女人都是人。i师的姥姥是山东人,小时候她跟着姥姥回老家,自己在村子里玩,小卖部老板觉得她可爱,送了她一罐八宝粥。她拿回去之后被老家的弟弟看见,一把抢走。i师找大人给自己评理,结果所有的大人都说,“男孩想要,当然要给男孩。”她鬼哭狼嚎地向大人表达不满,“什么男的女的,大家都是人。”

炸蛋毕业于日语专业,目前在一家出版社做教材编辑。上学时,她的导师是男性,曾在课堂上说“写论文比做爱更爽”,班里基本都是女学生,他会给她们灌输一种理念,“虽然你们是女生,但要像男性一样思考。”炸蛋看过很多女性成长向的日本晨间剧,比如《海女》《阿浅来了》,总会被剧中的女主角所触动,“不论她们做什么,都会自己主导一些事情,而男性基本是过客。”

毕业前,她想将晨间剧作为论文的研究主题,导师直接驳回,问她“为什么要研究这个东西”,她说因为自己是女性,更能理解其中想传递的思想,导师又问,“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女性,就一定能研究关于女性的作品呢?”这个问题让炸蛋愣在原地,同时出现两种想法:“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和“可能就是我错了”,但最后还是听从导师的建议,换了一个选题。

如今提起这些事,她会觉得荒谬,“其实就是书看的太少,见的太少了,很容易对老师产生滤镜,把他当成某种榜样,毕竟他发了那么多论文,一定是很厉害的。”

滤镜破碎在毕业后,她先去了一家做学术期刊的出版社,导师很鼓励她,说“将来互相能有个照应”,但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领导都是男的,平时就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干活的都是女编辑。而且领导更喜欢的,还是为数不多的男编辑,有时候去和作者吃饭,都只带男编辑去,又会在开会的时候说,虽然女编辑要照顾家庭,但在对接男作者时更有优势。”炸蛋提了辞职,导师知道后打电话向她大发脾气,她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入职后,导师时不时找她帮忙,看自己或朋友能不能通过她所在的出版社出书。

觉醒后,炸蛋的另一个身份是女性主义博主。她曾说过,要识别翻译是不是性别歧视有一种很简单的方法,就是性别调转。如果你不觉得把《YoungWoman and the Sea》翻译成《泳者之心》、《Gone with the Wind》翻译成《乱世佳人》、《She isthe man》翻译成《足球尤物》是性别歧视,那么——感受一下把《奥本海默》翻译成《核弹帅哥》吧。



夺回语言

《语言恶女》的副标题叫“女性如何夺回语言”,书中有一个叫做“收复再定义”的语言学概念,“即人们主动地重新定义某些词语,彻底改变其含义及感情色彩”。在英语中,最成功的例子是“queer(酷儿)”,这个词曾经具有对同性恋者的排斥和侮辱意味,意为“怪诞、奇怪、(性)变态”,但如今已经是经过LGBTQ+群体和学术界重新定义的普通称呼。



阿曼达·蒙特尔表示,收复再定义的方式有两种,第一步是避免用它们来辱骂别人,也就是只在褒义的语境中使用。

延伸至中文语境,它同样具有可操作性。怪兽为字幕组在小红书创立官方账号时,有人提议给观众起一个粉丝名,一位观众提名了由博主“奇奇怪怪的小周”重新构建后的“娘炮”。这个词通常指行为、着装、表达和爱好等方面呈现出女性特征的生理男性,是为了表达对其缺乏阳刚之气的贬损与批判。这个词映射了对男性的刻板印象,同时也贬低了女性,充满歧视色彩。但小周对“娘炮”进行再定义,“娘,赐予生命,炮,毁灭生命,它们组合起来就是完整的生命闭环,这个词可以成为很有威慑力的存在。”她在视频中举例道,“‘你看这女的猛不猛?她是一娘炮’”。



©该图来自博主@奇奇怪怪的小周的小红书笔记评论区,由网友制作并作为表情包传播

怪兽看到后,联系小周征得授权,将其作为秃炮怪的粉丝名,有观众在评论区直呼,“好名字,把旧世界轰个稀巴烂。”组员们也很喜欢这个名字,虾皮向我提到,这件事很有意义的一点是,命名过程是观众发起并完成的,而非字幕组内部提出的,说明她们的尝试真的能产生一些影响,“就像原来觉得说‘他妈的’很顺嘴,有一天,或许大家也会觉得‘他爹的’同样很顺嘴。”

另一个案例是“塑料姐妹”。前不久,大四学生Tina刷小红书时看到很多博主以“好闺蜜从不占对方便宜”为主题拍摄的视频段子。视频中,一对对闺蜜把“AA制”演绎到极致:一起吃烤串,结账时女生A称,“刚刚我点了一串鹌鹑蛋,一共3个,你吃了一个,应该再给我3毛钱”,女生B表示,“那你还吃了我一个香菜牛肉啊”。她不理解,为什么要营造并随意传播这样的闺蜜关系?当大家在评论区嘻嘻哈哈时,女性友谊又一次被污名化了。

过去,“闺蜜”是一个常见且友好的词。但近几年,它在互联网语境中趋向于贬义化。影视剧塑造着围绕利益、男性展开争斗的女性角色;社交平台上,“防火防盗防闺蜜”、“塑料姐妹花”这样的网络梗广泛流传。久而久之,女性友谊被贬低为一种脆弱、廉价的情感关系——表面亲密无间,实则充满算计和攀比。

Tina是女性友谊的受益者,她喜欢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从中辨认出很多自己和朋友的影子。她发帖吐槽并呼吁:不要让女性无词可用。评论里有人指出,塑料是一种需要上百年才能降解的材料,塑料姐妹的新解可以是“女性友谊持久长存”。

收复再定义的第二种方式是“完全摒弃它们”。阿曼达·蒙特尔提到,英语中的“slut”就被部分女性主义者认为应该取缔,“用一个词‘专门’来形容性经验丰富的女性本来就是居心不良的。”

在中文语境中,“处女作”应该是女性最希望彻底消失的词之一,它可能也是最早引起女性反感的词之一,在社交平台的相关讨论中,很多女性都提及上学期间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时的困惑和不适。然而,即使是一些女性主义书籍也在使用这个词。炸蛋告诉我,除了意识上的问题,也可能是为了规避审核中的麻烦,“第一”、“首作”都属于极限词,会被要求修改。

最近,一个替代词出现了:开刃作。赐东风是北京某高校的大一学生,平时会进行游戏方面的同人文创作,也关注性别研究。去年11月,看完电影《好东西》后,她想在自己的播客里介绍邵艺辉导演,但她觉得不应该用“处女作”来定义对方的《爱情神话》,更常见的替换说法,比如“首作”、“第一部作品”,则无法消解“处女作”给女性带来的伤害与侮辱。

想这些时,她在吃水果,手里拿着水果刀,那段时间她还热衷于手工制品,经常“磨刀霍霍向石头”,于是想到,“不如就叫开刃作吧”——刀具开刃后,切割能力会增强,从而更有效地刺穿物体,有种撕开父权制幕布的意味。同时,创作和这个过程存在相似之处,都要经过打磨才能达到更好的状态。



“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

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不论是像秃炮怪一样使用性别友好的翻译方式,还是其他在中文语境下夺回语言的尝试,它们真的有用吗?

阿曼达·蒙特尔在《语言恶女》里坦言,“收复再定义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一个意思会慢慢地与另一个意思重合,然后完全改过后者。只要一个词的正面含义稳定地趋于普遍、变得更主流,到下一代开始学习这门语言的时候,他们就会首先掌握这些新赋予的含义。”

刚发布使用“开刃作”的呼吁时,赐东风的帖子热度一般,但她很快刷到了浏览量更高的转载帖,朋友发来截屏,告诉她抖音、B站上也有人在使用这个词,她在微博搜索时,还出现了AI总结,心情很微妙,“就像参与了一页历史的书写,看起来是很小的一步,其实又是一大步。很震惊,也很开心。”

今年3月,国内引进了2023年的意大利女性题材电影《还有明天》。这部电影在意大利本土上映时,曾击败《芭比》和《奥本海默》成为当年的票房冠军,后续又拿下多个奖项,被BBC称为“有史以来意大利女性执导的最成功的电影”。《还有明天》是导演宝拉·柯特莱西首次执导剧情长片,这也成为它在国内上映时的宣传点之一。一张流传颇广的官方海报写着:请不要使用处女作,让我们说首作、开刃作、开山作、首部作品、第一部作品。



©《还有明天》电影官微

很多观众注意到,在所有可替换的说法中,大多数都是此前已经存在但未被普及的,只有“开刃作”是新词。除了符合一部作品首次面世的含义,大家能从这个词语中感受到一股力量,一条评论写道,“有年轻创作者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展露锋芒之感。”电影上映时,炸蛋看到不少同行在朋友圈转发海报,她觉得这或许是一种信号,大家会尝试在工作中使用“开刃作”,这个词有机会被进一步普及。

当下,还有一种更为激进的夺回语言方式正在流行开来——无法评价它正确与否,但“爹味”这个词确实逐渐普及开来了。除此之外,源自东北方言的“老登”一词,被挪用至文化批评领域,衍生出用来指代男性视角为主导并将女性工具化的“老登电影”“老登音乐”等概念。同时,又有一系列围绕着它们展开的梗出现在社交平台上:爹爹不休、公公爹爹、爹言爹语、男言之瘾……

虾皮本科是在国外读的,大一刚开学时,她选了一门女性主义入门的课。她一直记得第一节课教授在做课程介绍时说的话,“她告诉大家要‘claimyourvoice’,发出你自己的声音。”加入秃炮怪后,虾皮对这一点感受更深了,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个性也有点不合群,但现在不同了,“再向别人描述我的社会身份时,我不止是我自己,还是秃炮怪的一员。”这让她想起《第二性》里波伏娃的一个观点,“大意是,女性没有群体归属的,尽管她们散落在社会各处,受到共同的压迫,但很难团结起来。”虾皮觉得,在字幕组里,来自天南海北的130多人形成了群体,大家在做相同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

在我与秃炮怪的组员们交谈的过程中,大家频频提起《语言恶女》,遗憾的是,中文世界里还没有类似的书籍。南京大学编辑出版专业的三位学生梁籽一、欣蕊和宇轩也关注到了这一点,去年,她们利用为“出版物编辑与制作”这门课做小组作业的机会,以此为主题做了一本书,起名《言下之女》。

作为编辑,她们先从汉语的角度出发,分析字词句中针对女性的污名化,再延伸到中文语境里常见的厌女现象。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来自探讨相关主题的公众号和播客,她们向对方要来授权后,将它们编辑在一起。翻开《言下之女》的电子版,它的第一页写着:一切严肃的事情都是困难的,而一切都是严肃的,如果你感到困难,那说明你在做正确的事。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