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女孩,遭遇一场「看不见的霸凌」之后 - 新闻详情

9岁女孩,遭遇一场「看不见的霸凌」之后

来源:极昼story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06-25 2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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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9岁孩子的母亲,过去,张月澜很难把校园霸凌跟自己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女儿性格开朗、活泼外向,很少与人结怨;而且她是班级里个头最高的孩子,也似乎不太可能成为体力上被欺凌的对象。

直到今年2月,通过女儿断断续续地倾诉,她才逐渐意识到,在学校,女儿正遭遇一个小团体的持续排挤与孤立。那段时间,女儿开始变得沮丧、自我怀疑,却不敢主动寻求老师的帮助。

在加拿大生活近20年,张月澜也曾是教育从业者,她没有急于谴责,而是试图理解这些孩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自己的孩子小时候也曾无意中伤害过别人,所谓“霸凌”有时候并非出于恶意,而是边界感和社会经验尚未发育成熟的表现。因此,在她看来,比“归责”更重要的是尽早干预、及时引导。

这场看似简单的冲突在学校引发了迅速和明确地处理。对这群尚不满10岁的孩子来说,学会划定边界、尊重他人、表达不适,或许正是他们成长中至关重要的一课。

以下根据张月澜的讲述整理:

 



我跟我女儿有比较固定的沟通习惯,每天她放学回来我们都会聊学校发生的事。她性格很外向、开朗,喜欢说话,基本上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聊。大概2月初的时候,她频繁描述一些学校里不开心的事情。

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都是一些细碎的小事,比如:有同学无缘无故嘲笑她,对她的外貌进行恶意评论,说她“胖”、“丑”、“老太婆”、“迟钝”等;还有人故意在她经过时碰掉她的东西,或者在她拿东西时故意挡住路;还有一次,她在学校因为体育课输了比赛哭了,这件事被几个同学拿来嘲弄了好几个星期。

我在加拿大生活二十多年了,现在住在温哥华的一个小城市,我女儿在这里出生和长大,今年上四年级,读的是FrenchImmersion(法语浸入式课程,加拿大教育体系中的一种双语教育项目),加拿大移民多,他们整个学校中国人都没几个,欺负她的总是同一群人,带头的是一个伊拉克的女孩和一个伊朗的男孩,还有几个他们的朋友。

我女儿刚开始还能做到无所谓,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这么挑衅。到后来她讲到他们时语气有明显的沮丧,因为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对她不好,她还能承受。但事情变成了一种集体行为,她就有点撑不住了。

他们上课通常是几个人围绕一张大桌子坐,每张桌子大概六到八个人。有一次她被分到跟几个欺负她的孩子同一张桌,那时候她成了“少数派”,这种(被孤立)感觉就特别明显。

我刚开始听到也是无所谓的,四年级的小孩子互相合不来很正常,我以为是小孩间的正常摩擦。而且我觉得我女儿不可能体力上被别人霸凌,她一直是班里最高的孩子。她也善于表达自己,在学校很受欢迎。

这些事情最早从今年2月份开始,到3月初还在持续。事情发生没多久的时候我女儿还会跟我说:“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他们还不了解我,将来他们会喜欢我的”;但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天她问我:“妈妈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所以他们才不喜欢我”,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可能遭遇霸凌了。



●图源东方IC

另外一件事也让我发现事情比我想象中严重。(女儿说)一个平时跟她关系不错的小孩,在听了伊朗男孩的低声耳语之后,去踢了她一脚,我女儿(痛到)大叫一声,对方却笑着走了。这已经上升到动手了,而且(我怀疑)这是一个人指使另一个人去做。我当时就知道,我不能再当作普通的小朋友间不合了。

我也问过女儿,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师。她的话让我很震惊,她觉得那个小团伙里带头欺负她的两个小孩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所以她觉得告状没用。

加拿大的很多学校,尤其小学,通常会每年重新分班,目的是让每个学生有机会接触到新的朋友,每年的班主任也是新的。我女儿这学年是第一次跟这个老师上课,但因为一些特殊情况,那几个孩子去年就跟着这个老师了。

我女儿经历过四个老师,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老师“偏心”:比如家长去学校接孩子时,正常流程是家长和老师打个招呼、签个字就把孩子带走了;可当这个老师面对自己喜欢的学生时,她会多说两句话、开个玩笑,差别挺明显的。我猜测可能是这两个孩子去年也在这个老师班上,所以对他们更熟悉,这是人之常情。

我自己在加拿大读过教育学硕士,之前在国内也当过大学老师,根据我对加拿大的教育系统的了解,教师的偏向在这里从来都不被鼓励,就算内心对学生有偏爱,大部分老师也会掩藏一下。如果一个9岁的孩子都能感受到老师的偏爱——我会认为老师的专业性存在问题。

我觉得我必须介入。孩子爸爸知道这些事以后,态度也特别坚决,说必须立刻(跟学校)反馈,不能等。后来我们俩就一起给老师起草了一封邮件。

邮件写得挺严肃的。我在信里跟老师说,我女儿在学校长期被一个小团体针对。我列出了孩子们的名字,也列举了他们的具体行为。我觉得这种行为已经超出儿童间简单的分歧,是明确的霸凌行为。我们要求老师立即采取行动,学校的反霸凌政策应被严格执行。

加拿大公立学校对霸凌是零容忍的。老师反应很快,我发邮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老师其实四点就下班了,但她还是在八九点就给我回信,说她觉得这件事很严重,已经第一时间打电话跟校长沟通了,也把我的邮件转发给了校长。



●老师的回信。讲述者供图



邮件发出去的第二天,正好赶上我女儿班上开学期中的家长会。通常是每个家庭跟老师单独预约一个时间段,聊15到20分钟,孩子先向老师和家长汇报自己这个学期的表现,然后老师补充,家长再和老师沟通。

因为我们前一天反馈了霸凌情况,我们跟老师谈话的时间比其他家庭长,谈了半个小时左右。谈话中,老师对我女儿说:“如果你在学校里觉得不舒服,就该早点告诉老师,如果你不表达,我们也没有办法帮你。”她的意思是,四五年级的孩子正是建立边界感的时候,如果你觉得别人的行为越界了,你要说出来,老师才有办法帮你回击或处理。

后续主要由校长介入处理。和国内区别最大的是,在加拿大,老师的职责主要集中在教学,纪律问题由校长负责。加拿大的公立学校规模都不大,我女儿的学校从学前班到七年级,学生总数不到400人,所以哪怕学生上课捣乱、打架,校长都能及时介入、跟进。

很快校长也找到我女儿谈话,详细了解事情经过。女儿当时跟校长描述的原话是:“我说不出具体一件大事,只是每天都有小事让我很难受,好像每天都有小刺扎着我。”

当天,校长又把那几个参与的孩子也叫去谈话了解情况。我在邮件里提到了四个孩子,对于其中一个女孩,老师和校长的判断是,她平时对人攻击性比较强,不是单独针对我女儿,也不是要欺负谁。

校长后面主要针对另外三个小孩做工作。学校方面没有直接说他们欺负我女儿的原因。这几个人我对他们也有一定了解,法语班的孩子不多,他们以前也跟我女儿同班过,孩子们平时会互相去家里玩,家长之间也有点联系。其中那个带头的伊拉克女孩,跟我女儿一样,都是班里法语比较好的学生,我推测是不是出于竞争心理,她才联合自己一起踢足球的好朋友进行群体攻击?

因为我反映问题的时候快放春假了(加拿大固定假期,每年3月中旬开始,持续一周左右),学校方面的意见是一定要在放假前解决,这样等大家放假回来时,就能抱着“重新开始”的心态,不会彼此记仇。

所以一周内,校长又单独把三个小孩叫去,让他们当面向我女儿道歉,也明确告诉他们:“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不能再发生。”



●图源东方IC

春假回来,情况确实完全变了。那几个孩子立刻收敛了许多,对我女儿变得小心翼翼了,他们在一起玩儿,有时候我女儿开玩笑说“whatyou said is really offensive ”(你的话很冒犯),他们都会立刻道歉。

只有那个曾经踢我女儿的孩子,因为跟我女儿原来关系不错,他发现我女儿“告状”后,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很生气,但也没再做出什么(伤害)行为。

可能有的人会觉得这不算霸凌,觉得孩子间有点不愉快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其实加拿大对“霸凌”的定义比国内要细致得多,不仅是肢体冲突,像孤立、排挤、讽刺这些精神层面的行为,也都明确属于霸凌的范畴。

(注:加拿大对校园霸凌的界定为:采用各种直接、间接手段故意伤害或恐吓他人,且受其霸凌者无法自我保护或辩护。其适用范畴包括身体霸凌、情感霸凌、性霸凌、口舌霸凌[给别人起外号、不断嘲笑或辱骂他人]、种族霸凌[以种族、信仰、文化背景为理由进行歧视和霸凌]、网络霸凌。)

学校在处理霸凌问题时也有一整套行为准则。如果家长对校长的处理不满意,也可以直接向教育局反映。我当时也做好了准备,如果校方处理不好,我就打算直接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本地的教育局局长,要求学校安排我们和对方家长、孩子一起谈——所幸最后在学校层面就已经解决了。

在加拿大还有一些反霸凌的固定活动,比如“Pink ShirtDay(粉红衫日)”,每年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大家都要穿上粉红色衣服。

(注:加拿大“粉红衬衫日”始于2007年,一名九年级男生因穿粉色衬衫而受到欺凌,他的同学为支持他,组织学校的学生穿上粉色衣服。此后,政府将每年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定为反霸凌的粉红衬衫日,鼓励所有加拿大人穿上粉红色的衣服。)

(这种态度)可能跟加拿大是移民国家有关,(种族间)文化差异大。我有个中国朋友的女儿就遭遇过歧视,朋友说,小孩当时才二年级,有一天学校里一个男生跑过来问她是不是中国人,她点了点头。结果那个男孩就说:“你们中国人是不是吃狗肉?”这女孩一下子就哭起来了。她当时太小,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

加拿大的教育一直鼓励多元和理解,所以我身边的冲突并没有那么多。而且因为保护机制相对比较完备,我发现有些孩子其实很会主动利用制度来保护自己。我女儿曾经有个朋友是个印度女孩,和同学吵架发生了推搡,她哭了。老师问她要不要谈谈,她直接说:不要,要找校长谈。其实这些情形很多只是普通冲突,称不上霸凌,但他们已经知道怎么借助规则来维护自己。

我女儿现在上学的状态好了很多,完全阳光起来了,以前面临的(社交)压力也没有了。

她甚至还有点高兴,因为那些曾经欺负她的人现在都怕自己了。我觉得她是意识到了语言的力量——她的话能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反过来,那些小孩也学到了:以后不能随便这样对别人。所以我觉得大家都成长了。

其实我并不埋怨那些孩子,他们才8、9岁,虽然我把他们的行为定义为霸凌,但我觉得那不是出于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比如“我决定要欺负你”那样成体系的恶意,他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其实我女儿以前也欺负过别人。在她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孩长得比较胖,她不喜欢那个女孩。有一次他们几个孩子在操场上玩,就让那个女孩做事情,女孩不愿意,他们几个孩子就把女孩围住,打了她一顿。后来我女儿跟那些打人的孩子立马被校长叫去批评教育了一通,也向那个女孩道了歉。

校长也电话通知了我。事后我问女儿为什么打人?她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就是看着大家都冲上去了,她也跟着去了。她那时候太小了,才6岁,我没法跟她讲太复杂的道理,只能跟她说这样不对。校长批评过他们之后,她后来没再做类似的事。

正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更加觉得及时而必要的介入特别关键。我学过教育心理学,我知道如果这种行为持续时间太长,孩子可能就会觉得,“我欺负别人是可以的”,他们会发现并利用集体的力量,会享受这种“我比别人强大”的感觉,导致暴力重复,甚至进一步升级。但如果能及时制止,就能避免他们把这种行为内化成一种习惯或手段。



●图源东方IC

我对这次霸凌事件的处理过程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对老师前期的处理不是很满意。如果她能早点察觉到苗头不对,及时出面,很多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

这件事情处理完后,我跟女儿又有过几次长谈,女儿和我说她觉得老师已经很不喜欢她了,虽然老师对霸凌她的那几个同学也冷淡了一些,但对她也好像更没耐心了——比如问问题的时候不怎么挑她来回答,要么就回答很简短。我的理解是因为我们给她带来了麻烦。

其实我女儿一直挺喜欢这个老师的。早期老师批评过她算数不熟练,她会觉得老师没有那么喜欢自己,那时她还会主动表达对老师的喜欢。加拿大整体社会氛围是向善的,学校也一直跟孩子们强调“showkind”——无论别人对你怎么样,你都要表现出友好和善意。

我并不完全认同这个理念。我一直告诉女儿,如果你不舒服,就要表现出来,不能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靠自己去消化。那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真的完全消化掉。

经过这次霸凌的事,发现老师对自己没什么耐心后,现在她也开始说,“我也不喜欢她(老师),so it''sfair!(扯平了)”我觉得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你要学会接受别人不喜欢你,也要学会你不需要非得喜欢所有人。

还有一个后续的小事,也让我觉得女儿内心挺强大的。前阵子她参加学校里的“童子军”活动,正好老师的两个孩子和她同一个组。那俩孩子今年8岁,是一对龙凤胎,比我女儿低一级。他们一起去野营,小女孩要去别的地方玩,小男孩就想留在帐篷里。其实我女儿原本也想跟着大家一起去山上探险,但她看到那个男孩一个人呆在帐篷里,担心他害怕、一个人没意思,就决定留下来陪他。

她完全没有因为自己不喜欢老师就迁怒到人家孩子身上。她分得特别清楚:她可以不喜欢老师,但她觉得老师的两个孩子很可爱,所以就真心喜欢他们,也愿意照顾他们。我觉得她能分得这么开,真的挺了不起的。

我当时没有去反映(教师偏向)这件事,因为快接近学期末尾了,公立学校每年都会换新的班主任。而且我女儿作为当事人都觉得没关系,我不打算再进一步去跟进了。

(霸凌)事情分享到网上后,他们(网友)总说,我女儿可能会有一些(潜在影响),我觉得不会。孩子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脆弱。不仅我女儿,现在几个孩子的关系看起来也挺好的。以前有冲突时大家不太玩在一起,现在事情过去了,反而能够自然相处。虽然不一定能成为特别好的朋友,但至少不是互相回避的关系了,碰到的时候会打个招呼,有事也会互相说一说。

其实这件事之后,我反倒没那么关注她在学校的情绪了。我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已经明白了很多,能自己解决更多问题。这种感觉就像一开始带孩子学游泳,你得一直在水里牵着她,生怕她呛着。但等她真的会游了,你就可以放心地松手了——她有自己的方式去应对生活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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