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岁抗癌网红宣布停掉天价药,决定为自己活一回 - 新闻详情

38岁抗癌网红宣布停掉天价药,决定为自己活一回

来源:谷雨实验室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07-02 20:35:26







“我可能要放弃打药了”

5月6日,又到该化疗的时间了,邓静没有出现在医院里。

第二天,她在自己几十万粉丝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发了一条视频,说自己心里悄悄做了个“不容易,但或许能带来改变”的决定:“我可能要放弃打药了。”

赛博世界里的邓静,以“邓静妈妈(长命百岁版)”的名号出没,带着这样几个关键词:乳腺癌晚期,超强生命力,时时在放声大笑,永远乐观。现实中的邓静是一个38岁的普通“贵州嬢嬢”,十几岁职高毕业就出来打工,做过加油员,卖过化妆品、炒饭、爆米花,还兼职做过房产中介,朋友圈里装满房源信息,微信名后面跟着手机号。

患癌以后,她开始拍短视频,在视频里她“挑战完成100个人生遗愿”:跟母亲和解,和老公重新约会,“爆改”自己,尝试新中式、亚文化,跳女团舞,玩滑翔伞……



她的文件传输助手里还存着很多愿望:“认真地和(儿子)何子申呆一天,陪他做他想和我做的事,没有烦躁,没有批评,没有拒绝(我觉得我对儿子有很多要求,我希望能没有要求的和他在一起)。”

“我想洗澡自由(生病后洗澡要看天气,关键连搓澡都会累,这是现在想做的)”

“我想和妈妈好好呆一天(我和妈妈没有亲密接触,在她面前我都很勇敢,都能独挡一面,我想和她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旅行,放下家里的所有,走走看看,玩玩)”

“我想给我妹夫讲,我很不喜欢他,但是我希望他和妹妹能幸福”

“我想哭(我觉得这辈子太苦了,小时候苦,长大苦,现在更苦,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

一开始,她拍视频的初衷很简单。只是为了“给孩子留下一些念想”,没想到踩中巨大的流量。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州嬢嬢”,莫名其妙拥有了几十万粉丝,有商务找来,她赚到一点治病的钱。

后来的事情像个奇迹一样,一种对她的病最有用、但她负担不起的药在今年1月被纳入医保。靶向药DS-8201,在此之前这种药打一次要三万,她在视频里说,即使卖掉房子也打不起几次。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和大牙:“这一次,是我赢了。”

几年来,她面对绝症展现出的明亮和勇气鼓励了很多人,不断有人发来长长的私信,讲自己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以及从她这里获得的力量。甚至有一个人在私信里告诉她,自己在想要跳楼前一秒刷到她的视频,决定活下去。

或许因为这样,当邓静在视频里宣布“我可能要放弃打药了”的时候,一切变得如此令人难以接受。人们七嘴八舌地涌入评论区,多数是劝她坚持。有人说自己的亲戚得了癌症,吃癞蛤蟆吃好了,让她去某个地方看“神医”。有人劝她不要放弃,“现在有药可打,是幸运的”“熬过这5年,医疗一定会进步”。还有人让她想想家人,“不要停。娃儿怎么办?”翻着那些评论,邓静想起和丈夫何哲争吵的时刻,她问他:“我能不能为我自己?”丈夫说:“不行。”

她在视频里说:“从今年开始,每次打了那个维持了特别久的药,身体的反应就特别特别的大。以前也是21天打一次药,难受个几天,但是总有十多天是可以恢复的。去做我想做的事,去拥抱生活,去完成我一个个的愿望。但是现在情况变了,同样是21天为一个周期,打完药之后,身体要十多天甚至更久才缓得过来。”



“每次在副作用里面苦苦挣扎的时候,我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到底是啷个?这个药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可如果代价是大部分时间都在痛苦和虚弱中度过,那我活起的质量到底在哪里嘛?”



悲伤也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

为什么不快乐呢?

现实中的邓静如同她自己所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州嬢嬢”。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皮肤很白皙。头发乌黑浓密,非常光亮。这让我常常感到恍惚,忘记她是个病人。但有时说着话,我听见句子中间会飞快地掠过一口叹息,那表明她又没有力气了,随时可能睡过去。



她怕冷,空调要全天开着,保持在25度。肿瘤切除手术后,她的右侧乳房和腋窝的淋巴组织被掏空,肋骨泛起,一条长长的伤疤像藤蔓一样拥住她的身体。在手术很长时间以后,她才能直视镜子里的自己。

我们在遵义见面,邓静和何哲带我去吃毛肚。“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好吃的了。”邓静很期待,一定要吃比较辣的那家。打完药以后,总有十天吃不下东西。剩下的十天,又是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她连中药都喝出了甜味。“哪一天吃饱饭,我就觉得我好开心。”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两个嘴巴闲不住的人。两口子沿路点评着街边的店铺,为此还难免一顿嘴斗:“你看他们家好宽的……但是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家不太好吃。”邓静说。“好吃。”何哲不同意。“我说好吃就好吃。”“我说不好吃就不好吃。”说着说着,两个人又达成共识:“那家的牛肉可以。”“牛肉可以,粉要吃老陈家的。”

他俩的相处方式一贯如此。即使是在面对邓静确诊的消息时,他们仍然把一切处理得像情景喜剧一样轻快。2023年的情人节,他们在凌晨四点收到了检查结果。邓静说:“给你讲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何哲说:“好消息噻。”“好消息安逸了噻,这次没人管你了哟。”何哲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问,“坏消息呢?”“坏消息啊?我得癌症了。”

诙谐的镜头剪辑外,何哲沉默半天,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身来抹一把脸,去了卫生间。邓静知道他在哭,她坐在床上也哭。她的脑子里回荡着一些问号: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

2023年6月,邓静被推进手术室。从早上十点开始,手术持续了8个多小时。在那之前,邓静已经做了6次化疗。到了第4次的时候,身体产生了剧烈的反应。全身像被打了“软骨散”,连撑着坐起来都很难,躺着也是“昏天黑地的难受”。上吐下拉,一盆一盆拉血。但好在终于能做手术了。他们想,把肿瘤切掉,人就好了。结果,手术后两个月,邓静复查时发现癌细胞已经肺转移,她又哭了两个小时。



“遭那么多罪,以为自己会好,结果也并没有好。”她悄悄在网上搜,看自己还能活多久?结果显示:3-6个月。面对何哲,她扮演着一种乐观的角色:“你看我能吃能睡的,根本死不了。”何哲笑笑不说话,他心里很清楚,“肺没办法治,它是多发性的。(癌细胞)不是一点,满肺都是,很多。”

手术后,邓静又经历了25次放疗,每天1次,每周5天。她的皮肤出现了严重溃烂,医生判定达到了三级烧伤的程度,整个伤口被“烤脆了”,轻轻一摸就破皮,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一同脱落。她在一次采访里形容过那时的感受:“这一年下来,没有一天是好的。我躺在床上,每天这样躺着,就觉得人活着没意思,活着干嘛?”

那种状态持续了一年,直到现在都难以回想。他们的邻床祁姐是个豁达的北京大姐,抗癌12年了,乳腺癌四期,有6处转移。但总劝慰他们:“即便你明天真的没了,在那之前,悲伤也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为什么不快乐呢?”

邓静想想觉得有道理。如果死亡是必然的,在它到来之前,人到底应该怎么活?一定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晓得哪天都不在了,你要在乎有没有钱,关系好不好?谁喜不喜欢我,有关系吗?我再去纠结这个病对我伤害有多大,有用吗?”

她强行把自己从病痛里打捞出来,努力给自己找点事做。一个职高毕业就外出打工的人,决定在直播间读书。打开心灵鸡汤,一行一行往下读,邓静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一些。赚到钱就更好了,能治病,给家里减轻负担。一个月后,她果然有了两个固定的铁粉,一个是老公,一个是儿子。有一天,儿子实在忍不下去,说:“妈,别播了,瞌睡都听来了,还播啷个?”

邓静坚持每天出去走一走,到河边散步,吃好一餐饭,让自己的精神变得茁壮起来。何哲尽力陪她做每一件事。直到有一天,邓静宣布,她要拍短视频,记录自己的生活,给孩子留下点东西——“小儿子太小了,我怕他记不得妈妈的样子。大儿子呢,我又怕他太记得我,会想念我。”



我是一个从来不哭的人

邓静的“团队”阵容无疑是个“草台班子”:作为邓静闺蜜的儿子,小朱过去唯一和短视频有关的经历是宣传自己家的麻将室——那个麻将室最初是在邓静的建议下开起来的,装修的时候,何哲还出了不少苦工,不小心把手弄伤了。另一名成员小龙是小朱拉来的好朋友。他们在川美学游戏相关的专业,快毕业了,没什么课。他们周六周日跑到遵义来拍视频,周一又坐高铁回学校上课,把这个账号当毕设来做。小朱告诉我,当时邓静找他,仅仅是因为“我是她唯一认识的年轻人”。

在小朱的成长经历里,邓静一直扮演着一个“保护神”的角色。他幼年时父亲去世,有亲戚想分走家里的房产,还霸占了他们家的车。邓静带着丈夫何哲跑到他们家,死死堵在门口。后来好几年的时间里他们住在一起,邓静照顾他,接他放学。小朱问邓静,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愿望?就这样,“遗愿清单”,成为了邓静的视频主题。

没有技巧,没有角度,最初拍摄的设备就是一台旧手机。按照小朱的指导,“有什么好玩的事,你们就拿着手机拍自己。”于是,邓静的视频里常常是一张大脸怼上镜头。他们发过去的视频素材里,有时候能“一镜到底”半个小时。

无论如何,第一期视频总算发出去了。她平静地讲自己确诊的经过。问大儿子:“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啷个办呢?”大儿子说:“我也不活了噻。”下一秒,邓静的手揪上了儿子的耳朵:“耶?以后不准像这种讲,听到没得!”又问小儿子:“幺儿,万一妈妈有一天不在了,你会啷个办?”小儿子那时不满三岁,口水还滴溜在嘴边,看着妈妈笑:“妈妈,妈妈。”邓静叹口气:“你不懂。”

她的每个视频开头都会喊一句话:“有限的生命,无限的可能。”就是这样几个无比家常的粗糙镜头,突然在网络上“爆了”。一个社交平台上一晚上蹭蹭蹭涨了10万粉,另一个也是一天五六万,普普通通的贵州嬢嬢邓静,成为了那个感动无数人的“邓静妈妈”。

他们总是把视频处理得无比欢乐,但伤痛的底色一直都在。小朱听妈妈形容过,从前的邓静,不哭,也不笑,总是撇着嘴面无表情。拍视频以后,她尝试去做很多事,也释放了从前紧绷绷的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她才会去想、去感受。”小龙说,“我就天天看她哭,我喊她去写个感想,边写边哭。喊她去念一下自己的遗愿清单,边念边哭,或者跟大家谈心,边谈边哭。最后采访的时候说,我是一个从来不哭的人。我每次都要翻白眼。”

母女关系是邓静视频里反复出现的主题。小朱说,有几次,他们放下视频不拍,让两个人开诚布公地聊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邓静的母亲是个老实本分、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嘴硬,说话也不好听。经历过两次婚姻,嫁给了两个会打她的男人。邓静生孩子的时候,她打来电话,问:“我要来看你吗?”

邓静的生父在她8岁那年早早去世,继父在菜市场里摆摊补皮鞋,母亲是环卫工人。作为长女,母亲没把她当成孩子,她要洗衣服煮饭、收拾家务、照顾妹妹。那时候她最讨厌周末,要从早上七八点钟就起床洗全家人的衣服,一直洗到下午四五点。母亲和继父常因为钱大打出手。她不得不让自己“凶点”,才能帮着母亲干架。

有一年,邓静跟继父不记得是因为学费还是生活费的事情打架,母亲叫她滚。邓静离家出走,跑到了同学家,跟着同学的姐姐到酒吧当服务员。洗盘子、擦桌子,帮别人买酒,从下午六七点上到凌晨一两点。一个月没回家,母亲也没有找她。这件事到现在仍是一个结。有一期视频里,邓静故作轻松地提起这件事,她试探地问母亲:“你搞忘了,找都没找我。找我没得?”母亲沉默,看向了别处。

“后面都已经觉得和解了,其实是我自己跟自己和解了。”另一期视频里,她录了一卷录音带给母亲,讲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母亲哭了。她想起坐月子的时候回到娘家,母亲每天给她煮6个荷包蛋放在面前:“起来吃了,冷了。”去北京看病的时候,母亲也曾悄悄塞给她一些钱,学会打视频和她聊天。后来,邓静给母亲介绍了一种叫做短剧的东西,于是整个下午,他们家的小超市里都回荡着扇耳光的声音:“敢打我?”“你是我养大的,我打你怎么了?”



邓静和母亲

对于妈妈拍视频这件事情,大儿子何子申起初不太理解。对于一个10岁的小男孩来说,“癌症”这个概念是如此遥远,但妈妈生病这件事的影响又如此具体。上完课,老师特地把他留下来,对他说:“你妈妈生病了,不要惹妈妈生气”,喊他好好学习。他很烦那种感觉,也害怕同学们也知道了,会看不起他。所以当妈妈在家里宣布要拍短视频的时候,他很反对:“不要拍。”

“他们怎么看你,有什么关系吗?”邓静说,“你看我那么痛苦都还想做事情,你没有觉得这是一种精神吗?”正好那时候,一个女孩给邓静发了一条长长的私信。她在信里说,自己有双向情感障碍,但是被邓静的精神感染,会好好活下去。邓静把这条私信念给何子申听,“未来我不在了,除了可以给你们留下念想,我还去鼓励了很多人。”

让何子申没想到的是,他的很多同学都成为了邓静的粉丝。他们打电话来告诉他,你妈妈好棒。“还有两个人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人到底要怎么活?

那条决定放弃打药的视频发出后,我问小龙,邓静现在是不是查不到癌细胞了?“查得到啊,只是她不想化疗了。她觉得这样子没意思。”小龙说,“这是她的人生。我们做弟弟的只能支持她。”

几天后,邓静一个人来北京复查,我去医院看望她。午饭时间,她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在病房门口买了一个菜团子、一盒米饭。“他们不让出去。所以办好住院,我就去买了一些翅尖、豆腐皮。”她压低声音,偷偷向我传达一些经验:“他们的菜确实很难吃。”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相当敬业,时刻保持着一个自媒体人的职业素养,“他们都习惯了我举着手拍视频。”我来了以后,她终于不用再到哪儿都像打卡一样自拍了。在进入CT室之前,她把手机递给我:“待会我进去的时候你帮我拍一下,我出来的时候也可以拍一下。”面对如此重大的责任,我有些谨慎,问她,应该怎么拍?用前景、中景还是远景?她头也不回:“随便拍,我们都是随便拍。”



邓静在拍CT

三年前,邓静就是在这家医院确诊了乳腺癌。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来复查,以前这些琐碎的事,都是何哲来操持。有时她觉得他过分焦虑。她去玩滑翔伞,何哲觉得不行,“这是适得其反。一定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累,会加速它(癌症)的进程。”邓静对此很不屑,“我做的好多事情,他都不敢。”

出发前,何哲不放心:“你搞得清楚不?”邓静呛他:“我长了嘴,我可以问啊!”她想着,医院不让陪护,家属来了也得住宾馆。这两个月没有接到广告,能省点是点。结果搞出好多乌龙。坐飞机忘了取票,被安检拦了下来。嘴里唱着“我是邓静,我是邓静,强强的邓静”,结果一进医院又懵圈了。付完钱站在窗口,心里想:“怎么还不让我走呢?”原来是忘了输密码。往那一坐,排号的纸就不见了,只好挨个求人家站起来,“让我找一找我的号。”

打药之后,她的身体发生了很多变化。眼睛里像是蒙着薄薄的雾,看东西全是花的。记忆力也变得很差,一句商务广告词要拍二十遍,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10天15天都躺在床上,我能陪孩子什么?他来叫一声妈我都冒火。”

邓静感觉这一切没意思。为着打药的事情,她不止一次和何哲生气。这样的对话反复出现:邓静问:“能不能不打了?”何哲答:“不行。”劝她为孩子想想。起初,邓静只是答应“好”。后来,她忍不住了,问:“我能不能为我自己?”何哲说:“不行。”靶向药进了医保后,何哲说:“那么贵的时候我们都打,现在进医保你不打了,你不觉得亏吗?”邓静想想是亏,那就打,至少每个月还有11天是好的。

起初,打一次药,大概要恢复10天。剩下的11天,虽然身体还是发软,但算是可以正常生活。后来,痛苦的时间被不断拉长,她每天数着数过日子,3月份,大概有15天左右,还有“那种感觉”,嘴巴没味道,想吐。4月,时间又变成了十七八天。没好好过两天日子,下一次打药又来了。

“打完药以后特别难受,我常常都跟他讲,可不可以不打了嘛?”何哲不说话,“他没有办法答应我,但他深知我是多么想不打药。”在放弃打药这个问题上,何哲一向态度强硬。为此,他们有过很多次争吵。她有点生气,“痛又不是你痛。”那几天,何哲有点感冒,吞口水都吞不下去,邓静呛他:“仅仅一天你就受不了了,我每个月、每天都这样,你要我怎么办?”

但这次,何哲没有反驳,他只是看着她:“你想好了?你都发视频了,你就肯定是要这样干了,是不是?”邓静说,是。“你不怕转移很快吗?”“你在想啥?”邓静打断他,“不打药了,我能吃能喝能睡,万一出去游一圈回来,我病就好了呢?你为什么不想我好了呢?”丈夫叹一口气,好嘛,听你的嘛。

这件事对何哲来说很难。谈恋爱那年,邓静19岁,何哲20岁。像小孩一样吵吵闹闹地,十几年就过去了。他们都年幼丧父,用浑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直到对彼此袒露出柔软的肚皮。有时,他宁愿病的是自己。在邓静生病前,何哲本打算和别人合伙做高速公路养护维修,结果变故突如其来,他把自己撤了出来,“没办法,我要照顾她。”他没想过失去了经济来源该怎么办,“当时的想法是陪她走过最后的时光。”



邓静和何哲

在CT室门口等待检查的空隙,邓静拿出手机,开始翻那条“放弃打药”视频下的网友评论。有人祝福,有人共情,有人劝她坚持,她刷刷地略过那些,指着一条评论对我说:“你看,也有正常的。”那条评论写道:我妈妈淋巴癌化疗6次,最后一次结束之后我妈说我再让化疗她就死给我看,现在停了两年了,她一切正常。

她一连说出很多理由:继续打药,可能真有治愈那一天,也可能在那天之前,就会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打废。不打药,起码还能吃得进去饭。万一真的不再打药,癌细胞疯长怎么办?“我问过我自己,就算这个结果,你能不能接受?我觉得我可以的。”

她兴奋地向我描述接下来的宏伟人生蓝图,她想去一直以来向往的床车旅行,从219国道、331国道、228国道三条线环游中国。她设想得很好,“只要我不打药,我至少可以吃得进去。吃得进去,每天开开心心的,我的身体是不是变好了?我觉得有种深刻的声音告诉我,继续打下去,你不是因为癌死的,是因为这些器官衰竭而死的。”她说,“万一我真的好了呢?不是也有很多奇迹吗?”

“概率太低了。”我说。她看我一眼:“我就是那概率!”

“我问了我自己的内心,反正人都要死,最终都走了,我什么时候死,那不是我能决定的,对不对?我能决定的是我怎么活。”邓静说,“与其像这样,还不如活得鲜活一点。这辈子我活到80岁,也才3万多天,我每天都在这上面耽误,每天病怏怏的,我觉得不值得。”



火焰一直在升腾,灰烬也是

很遗憾,邓静日思夜想的床车旅行计划再次流产了。和我分别第二天,她的老病友祁姐看见那条放弃打药的视频,专门找到了她。“她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好,已经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她的身体。她说,你现在至少还有药可以打,还有希望。”

邓静哭了,“看到她癌后期发展很快,我就害怕了。”“我现在的课题就是打药,怎么打药,能不能承受?其实也都是做自己,我也怕癌痛,我也怕很快(复发)。”现在,她的身体里四处埋雷:肩膀上靠近甲状腺的位置,有一个不明物体,查出了一点点血流信号。子宫里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囊肿还是肌瘤的东西。它们会不会在停药以后疯长起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小朱告诉我,其实在最初,他问邓静有什么愿望的时候,她想了很久说,她想去西藏,想开车去自驾游。“我觉得是离天最近的地方。”邓静说。离天最近干嘛呢?“不知道干嘛,我就想去。”然而,小朱说,“她的肺根本就不允许她上高原。”

见完祁姐,邓静哭得很凶。“不能完全做自己,也是好矛盾。”她后来告诉我,她的身体和精神在强烈地对撞。21天一次的治疗,疲惫得随时可能睡过去的身体,还有哇哇大哭的孩子,有父母、丈夫、姐妹,他们离不开她。“如果出去了,我肯定想毛豆(小儿子)的。如果孩子遇到了什么事情,父母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肯定要回来。”

“所以本来我想好了,最后没有走,我觉得我要去面对我的生活。”

从北京复查完回到遵义,几天后,她走进医院,第22次打DS-8201。长长的注射器刺破皮肤,身体的痛苦,精神的不自由,“习惯了也就没那么声嘶力竭了。”她在视频里写,“只是偶尔看着窗外自由飞翔的鸟儿,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涟漪。”



不过,野草一样的邓静,仍然没有放弃建立自己想要的生活。西藏去不了,她就在山里找了个小院子,在那里搭起帐篷,她决定先小范围地为自己活一下。营地老板慷慨地表示,土地和帐篷随便用,收水电费就可以了。他们全家上阵,自己拿镰刀锄草,用锄头垦地,穿上雨衣和雨鞋冒雨清理碍事的石头和杂物,何子申也来帮着清洗帐篷。

床垫、移动储物柜、桌椅板凳,暖黄色的台灯,小院一点一点地被布置起来。她白天在阳光下擦洗家具,中午到“邻居”家蹭饭,再继续回来钉好最后一块树皮围栏,接上天然气,通好电,高兴地围着它转了好几圈。坐在那儿发呆,听见鸟叫的声音,“好安逸哦,在这里怕不会失眠都要给我治好哦。”

邓静说:“可能很多人会觉得,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折腾什么呢?”她的社交媒体签名,是几年前上综艺时,诗人余秀华写给她的:“火焰一直在升腾,灰烬也是”。在“时间很珍贵,一天不浪费”的日子里,她想继续折腾,“我心里头那种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的渴望变得特别强烈,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烧。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在这之后,她撕掉了自己的“遗愿清单”。她在视频里说:“死之前要做的100件事不做,没关系。理想中的样子没有成为,没关系。一直向前奔跑,跑不动了,没关系。”她决定放弃对不圆满的恐惧,放弃打卡,放弃任务,放弃那些“精心策划的表演”,放弃证明什么。把自己扔回生活里,“重要的是,我还在感受,我还在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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