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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秦东:命运的玩笑

来源:先生制造

分类: 🎨 艺术

发布时间:2025-07-12 18: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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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也许没记住谭秦东这个名字,但仍会记得他的那张照片。照片摄于2019年4月17日,他从看守所出来那天。那天,谭秦东穿着刚换上的干净衬衫和针织背心,笔直站在背景满是枯树的路边,在看守所呆了三个多月后,他看起来惊魂未定。很难在这张脸上看到他的过去:一个体面的三甲医院医生。谭秦东当时39岁,有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硕士学位,曾担任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麻醉医师,持有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

但在这张照片里,他的身份、职业和尊严仿佛都被抹去了。





那之后,谭秦东有意避开媒体。那场遭遇后,他只想回到普通人的生活。

但前年冬天,谭秦东突发急性肾衰竭,慢性肾脏病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尿毒症。生病后,他无法按照民营门诊部要求的工作强度,坐班出诊,因此失去了工作和原就微薄的收入。为了维持生计,谭秦东决定在微店卖书。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谋生方式。他写了一篇文章自陈现状——

“从18年的事件后,我工作也不太顺利,在社会上也是处处碰壁,多种疾病缠绕我身……作为一个医者,我知道我疾病的终点和转归是什么,但我还想继续活着,想有尊严地活着。”

文章标题叫《谭秦东:我是一个命苦之人》。

现在他住在广州,天河区的一个老小区,街对面就是棠下村,广州有名的城中村。他租的一居室加了隔断,改出了两间卧室。客厅很窄,只比过道稍宽一点,没法儿放沙发。他和访客坐在两张椅子上说话。隔一会儿,因为疼痛,他就得弯腰摁一摁水肿的小腿。

药盒,药罐,药板,屋里最显眼的是药。他刚经历一次死里逃生。去年12月的一个凌晨,3点左右,他被尿意憋醒,感到胸口阵阵绞痛。他猜测是肺水肿,起来吃了两片呋塞米,一种利尿剂。天亮的时候,住在附近的表弟来送他去医院。抽血检查,发现是心肌梗塞。

“真是命大。”当天给谭秦东做冠状动脉造影的医生说。谭秦东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有高脂血症和冠状动脉硬化,就为了省事,没吃降血脂药。导管从他右手腕内侧的桡动脉插入,把支架送到心脏,球囊充气时,他感受到心脏血管被扩张了。出院后,他每天吃18种西药。

除了下楼晒晒太阳,病人谭秦东其他的娱乐活动就是在微信上聊天。持各种观点的朋友在群里辩来辩去,他看到民生医疗相关的话题,也会忍不住说两句。出事之前,他并不是微博和头条的用户,离舆论场遥远。他也不像外界批评的那样反对中医,他姐姐就是中医博士。如果要仔细地谈,他只是觉得中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需要临床试验。



2

七年前的事,谭秦东现在不再避讳谈及。

2017年12月,谭秦东在某App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梳理了老年人心血管系统的医学常识,建议老年人不要饮酒,文末他提到一款药酒,“夸大疗效,包治百病广告屡禁不止,为何?”因为存在功效保证问题,该药酒的广告曾被多个省市食药监部门通报违法。在谭秦东自己看来,他只是有感而发,写了一篇科普文章,但一周后,1月10日,谭秦东遭到刑事拘留。此时,这篇文章全网阅读量2000余次。

到看守所,谭秦东领了一件囚服,挑了一床褥子,就睡在了大通铺上。早上6点半,《铁窗泪》一响,他看到十多个人醒来,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后,排队接水洗漱,排队打饭,打扫卫生。谭秦东是新来的,牢头说新犯有秽气,要他脱光衣服冲洗。北方天冷,自来水的寒气“刺”在他身上,他牙齿打颤,全身僵硬。8点多,所有人盘腿坐好,等狱警查房。谭秦东感到茫然,几乎天天哭。号子里的人有毒贩,杀人犯,强奸犯,只有他是因为写了篇文章进来的。有人嘲讽他: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谭秦东睡在大通铺靠厕所那头。牢头让他刷厕所。他那会儿膝关节炎复发,但出于恐惧,只能强忍着痛,跪在地上擦。擦完地,他坐到离厕所最远的角落休息。牢头总是故意来坐到他的脸上放屁。

有个狱友,40多岁,毒瘾发作,晚上不睡,白天撞墙,身体总痛得蜷成一团。谭秦东帮他按摩,免得挨打,“你一个外地人,在里面还是需要人保护你对不?要想不受欺负,你就要提供点专业服务。”

大通铺靠窗那头,有个铁闸门,打开后是个几平米的水泥院子,四四方方的,天花板上盖了铁栅栏。天气好的时候,犯人能去透风。谭秦东能在那儿晒晒太阳,待上二三十分钟。

狱友们都管谭秦东叫“大胡”。那段时间,他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疯长,又长又密,吃饭时,胡子总粘上稀粥。他就这样,邋遢地,在看守所过完了农历新年。

母亲和妻子在律师陪同下来看他。他现在都记得,那次和律师谈完后,他从会见室出来,狱警压着戴着脚铐的他穿过长廊,隔着长廊上的铁栅栏,有人喊他,他一回头,看见母亲在哭。

3月末,谭秦东被安排去“跑号”,到别的牢房干些杂活。他和一个中医大夫住到一起。那个中医大夫进来,是因为喝酒打架,打伤了人。两人每天五点半起来,给狱警扫厕所,之后去食堂,擀面条、做包子,再给牢房送饭。食堂的大叔,一个胖胖的老头,知道谭秦东是读书人,偷偷借给谭秦东剃须刀。

送完饭,谭秦东拿上铁锹,下地干活。他没干过农活,都是那位中医大夫教他,怎么刨地、铲粪、种大葱。他也教谭秦东中医养生的方法,教他打坐,练气功。

在看守所里,谭秦东常常想到那句话: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他认为自己无罪,但只能自认倒霉。按刑法规定,损害商品信誉罪,最高刑期是两年有期徒刑。两年他能接受。他请律师为他做有罪辩护。他盼着进监狱:监狱的待遇至少能比看守所好点儿,他吃够了米汤配馒头。

这段时间,他的妻子四处奔波,积极联络律师和媒体。媒体报道后,中国医师协会、中南大学校友总会相继发函,为谭秦东声援。该案被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取保候审的那天下午,谭秦东正在地里劳动。那天来采访的记者问,后悔吗?

他说,人一辈子总要说两句真话,说了就说了,也没什么。

镜头里,再一次吃到面包,他几乎是一口吞下去的。



3

从看守所出来后,谭秦东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经常半夜惊醒,爬起来就往门口跑。他接受催眠疗法,想把相关记忆从脑子里删除,但效果有限。医生朋友建议他到北京看看心理科。他自己也觉得,继续待在广州,他难以克服内心的恐惧,这里没有什么力量能保护他,他很担心自己再被抓进去——5月,他曾收到一次传讯,回家后,他哭泣、自言自语、用头撞墙。

生计上也是问题。筹划一起开医美诊所的合伙人,在他出事期间另谋出路,几位公立医院的院长明确告诉他,没有公立医院会聘用一个新闻当事人,哪怕他是正义的一方。谭秦东感到,广州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他得换个环境,恢复正常的生活。

“你去北京看看,北京人不怕事儿。”朋友劝他。

2018年7月,谭秦东出发了。

广州到北京的高铁终点站是北京西站。谭秦东就在北京西站附近找房子。通过中介,在马莲路的老小区,他租了间一居室。房东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看过谭秦东的身份证后,给他减免了一半房租。因为那场遭遇,在北漂生活开始之初,他遇到了好人。他留下印象,北京人“局气”,有情有义。

很快有视频媒体来采访他。谭秦东不愿意带记者去他的住处,借了朋友的办公室拍摄。中年漂泊,他尽量豁达,但还是难掩窘迫。他对记者说:40岁来北漂,居住在一个非常狭小的房间里面,我都不好意思带你们去,根本没办法拍。

租的房子吗,多少钱一个月?记者又问。他笑着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便宜、便宜。

刚到北京,谭秦东没有收入,他唯一能指望的是他的网络影响力:在微博上,他有20万粉丝,和一众医疗圈有份量的名人有互动。他想借势,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做点什么。

谭秦东决定做科普视频。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节目。也许是为了改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谭秦东还事先打了瘦脸针。

但内容创业没有这么容易。那期节目的预告片一出,有关部门就联系他,说医患关系的选题争议大。

外包的拍摄团队也坑了他。前同事投资他的十万多块钱直接打了水漂。

谭秦东反思失败原因:哪一步都没走对。他不了解拍摄成本,话题也没选对。

创业之外,谭秦东想在北京做的另一件事是考博。他把目标定在北京大学,公共卫生方向。在谭秦东的理解里,北大的博导在国内的医疗界是举足轻重的人,他考北大,也能争取更多发展机会。

但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题了,考北大的难度远超他的想象。他连续考了两年。第一年考试,英语没过国家线。第二年,他备考了一段时间,干脆放弃了,没去报名。

在北京待久了,谭秦东发展了不少人脉。他经常参加饭局。饭桌上大家讨论社会话题,关心政治,跟广州的社交氛围不太一样。起初,谭秦东不太适应,他想北京这个地方,藏龙卧虎,山头林立,什么人都有,他紧张,怕说错话得罪人,人一多,他就闷头吃饭。知道他那场遭遇,大家都安慰他:都是小事儿、早点走出来、人生要多往前看。但也止步于此了。

谭秦东逐渐理解,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草民没有什么太多(发展)机会的。你是一个网络人物,热点人物,大家想认识你,也就这样。”谭秦东说。

找到一份工作还是很难。他和一个科普杂志的主编见过几次,关系不错,他想过那里也许有当科普作者的机会,但他没有开口,他没问,都没谈到那一步。他试着申请在医疗界的某个协会担任秘书,这个想法刚表达出来,就受到不认识的人阻止。他又申请加入某个民主党派,因为身份问题被回绝。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跟在广州的生活相比,在北京那三年,谭秦东的视野的确开阔了。见的名人多了,他慢慢认识到,高官教授,好人坏人,说到底都是普通人,普通人都需要找份工作,混口饭吃;人的立场都是变幻的,各种思潮都是观念,如梦幻泡影,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善良。

微博是个舆论场,医疗界、媒体界的名人朋友偶尔陷入负面风波,谭秦东说,朋友落难,他绝不落井下石,这是原则。

生计始终没有着落,多亏了朋友帮忙,谭秦东才能在北京“游荡”三年。北漂第二年,他认识了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一位教授。这位教授请谭秦东住到自己家里。于是谭秦东从北京西站搬出来,搬到了北京的东边,物资学院附近。他搬过去,省下了房租。生活开销他得靠家人同学接济。他有个同学在广州,开医药研发公司的,每月给他交医保,发两三千块钱工资。他尽量不多花钱,在物资学院附近吃碗面,10块钱。有时起得晚了,他一天吃一餐午饭。

关于北京的生活,谭秦东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很少。他长期吃药,吃抗抑郁的阿普唑仑,治疗失眠和焦虑的劳拉西泮。药物带来的副作用是反应变慢,记忆力变差,他感觉脑袋总是混沌的。即便如此,噩梦还是会找上门来,很多个夜里,他一身冷汗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为了寻求安全感,他能记起来的最主动的动作,是去北京市内的法源寺拜佛,或者到六里桥坐大巴,花上一天,去山西五台山的华严寺祈福。“试想什么样的人会急于前往寺庙寻求心灵上的安慰和解脱呢?”谭秦东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回忆他去普陀山的经历,“答曰:失意不顺之人,或者说,心苦之人。”

谭秦东不太擅长讲自己的感受,对于北漂这段经历,他用“缘”、“一场修行”来概括。

2021年秋天,谭秦东彻底离开北京。





4

离开北京后,谭秦东没有回广州,而是去了长沙,去参加全科医师培训。拿到全科医生资格证,到社区医院坐诊,对他来说,这是更务实的选择。

长沙是谭秦东熟悉的城市。他是湖南益阳人,在衡阳医学院读完大学,长沙是他读研的地方。女儿当时已经从广州转学到长沙,谭秦东和妻女住在一起。学了两个月理论课后,他下科室,每天坐公交车20分钟,到长沙市第一医院轮科实习。科室里不少医生都是他的熟人同学。他安慰自己,学无前后,达者为先。

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谭秦东没考虑过长沙第一医院,他自认是985研究生,心气有点高,只想去综合性三甲医院。他没通过湖南省肿瘤医院的面试,又回绝了益阳市中心医院的机会。听朋友介绍说,广州收入高,他就去广州找机会,之后,进了南方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

学医,谭秦东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1979年,谭秦东出生于陕西。父母在部队认识。父亲来自湖北巴东,农村,单亲家庭。母亲是军医。她说,父亲年轻时帅得像电影明星。他们先有了一个女儿,五年后,又有了谭秦东。秦东,取自陕西、巴东的简称。谭秦东两岁时,母亲转业回到益阳,职业是医生。过几年,父亲也回益阳,在当地一家医院工作。母亲重视教育,供女儿一路读到医学博士,她给谭秦东取了小名“伟才”也希望也他能读书成才,离开小城市。

谭秦东读书时成绩一直一般,“能考上大学都算运气好了”。混混沌沌度过大学五年后,他本科毕业,回益阳一家医院的外科打杂了四年,直到2007年才考上中南大学湘雅医院的麻醉专业。

2007年的夏天,谭秦东和母亲到上海旅游,留下了几张现在看来颇为意气风发的照片。那会儿他刚考上研究生,正在和现在的妻子谈恋爱。新生活即将开始,谭秦东对一切充满期待。他不知道,再过几年,他就会偏离医生的职业轨道。那条看似确定、体面、有尊严的路,并没有那么容易走下去。

毕业那年,刚工作,谭秦东就得罪了人。面试南医三院的时候,和谭秦东竞争同个岗位的是个本科生。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本科生是麻醉科主任的湖北老乡、同济学妹。主任大概心有不爽,大事小事上总是刁难他:说话声音太大啦、口罩没戴好啦、怎么又在看手机啦。医院许诺安排集体宿舍,他等了三个月。那期间,他就住在手术室的值班室里,上下铺,洗澡洗漱都在医院解决。夜里值班的医生忙不过来,也喊他去帮忙。他实在睡不好。一狠心,搬到了城中村棠下村。

棠下村现在仍然是许多广漂落脚广州的第一站。谭秦东住在握手楼。薄薄的铁皮门拉开,一间客厅大小的房间,带了个厕所,几乎没有什么阳光。隔音不消说,很差,他都不知道房东是怎么把这一居室隔出来的。还有气味,从臭水沟里源源不断涌上来。这是他独自生活后住的最差的房子,但也比住在医院好:下了班能打电话,看小说,听听歌。

两年后,合同到期,医院没再跟他续签。科室的事业编制有硬性门槛:博士学历、拿到省部级科研项目。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表现不好,还是主任就想让他走。

谭秦东只好参加其他医院的招聘面试。他通过了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四医院的考核,但就在那时候,他体检,血糖太高,没过关。前一年他就发现自己有轻度糖尿病,但因为工作太忙,他一直没重视。

没过多久,他在网上投简历,运气似乎还不错。有猎头挖他,去雅培医学部担任医学顾问。那是一家美国制药公司,弹性工作制,工资能开到他在医院时上班的三倍。好机会从天而降。他换上西装,飞到上海、香港、新加坡出差,拜访专家,组织他们开学术会议。那是一段现在想来,谭秦东仍觉得体面、风光的日子。

那几年,谭秦东没再想读博的事。他后来跳槽到百特,另一家制药公司,工资又涨了不少,税后能拿到一万七八。2013年女儿出生,他和妻子搬进了旭景西街的三室一厅,离开了城中村。

经济状况宽裕些的时候,下一个问题又出现了:要不要买房?女儿马上读幼儿园,之后读公立小学,都需要学区房。

当时,房价每平米两三万元,300万的房子,首付就90万。他没有那么多存款。就算凑够钱付首付,他也没法儿还1万元的月供。外企的职业成长路径和公立医院不同,他想要发展,就得去上海,外企总部,才有机会。

2015年,谭秦东辞掉了外企的工作,准备创业。他想让妻子生活得好一点儿。

第二年,他借了五十万,筹备开一家医美诊所。他和几个医生朋友合伙,在体育西站租了间一百多平米的店面,又是装修,又是购买设备。他终于要有自己的事业了。正是这个时候,他开始在App上写科普文章,想给自己的医美公司引流。

不久,那篇惹祸上身的文章就出现了。

5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2022年,在经历了北京的三年漂泊,又在长沙拿到全科医师资格证书后,谭秦东决定回到广州,重新开始医生职业。

他的考虑完全是经济层面的:在长沙,他的收入可能太低,没法儿养家糊口。

在广州,谭秦东进了朋友开的民营诊所,一周上三天班,一个月能拿到万把块钱。和公立医院不一样,小诊所欢迎公众人物,后者能带来直接的效益。

如果身体没有出现问题,谭秦东可以一直在诊所当医生,这是一条稳当的职业道路。

2023年,谭秦东44岁。五年过去,他好像走出谷底,找了自己的社会位置。那段时间,他心情不错,开始在抖音上发短视频——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没有时间的中年人喜欢的——风格都是搞笑、轻松的,他用各种特效自拍,时不时也唱一首《水手》。没有多少人点赞,但那就是他想要的平凡生活的状态。

这时候,命运的玩笑又来了。他完全不知肾病正在悄悄加重。那场遭遇之前,他就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牢狱生活与多年的失眠,让他的血糖飙升。到了2023年,它们分别发展成了高血压病肾损伤、晚期硬化性糖尿病肾病。他一直没注意到,直到11月,他因为急性肾衰竭住院。

那三个月,他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想,自己的命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有时,他觉得是自己性格有问题:说话耿直,不懂得人情世故,老得罪人。这也不能怪他。父亲把大部分的金钱、精力、爱都给了湖北老家的亲戚,和自己的儿子反倒关系疏远。他从小缺乏父爱,以至于晚熟。但他从没想过当刺头儿。读小学时,他因为身形矮胖,不合群,同学嘲笑他,给他取了个外号“谭老鸭”,他没有反击。初中班里男生捉弄他,藏他的书包,朝他身上扔毛毛虫,他胆子小,乖乖交了两年保护费。

有时,他觉得是自己的选择有问题。也许,没有离开公立医院的话,他就不会出事。就是因为他没有靠山,他才成了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如果当时他运气好,遇到一个愿意和他续签合同的科室主任,他也许就能沿着医生的晋升之路走下去:考上博士,熬到四五十岁的时候,评上主任医师。他当年在南医三院带的实习生就是这样,主任喜欢他,让他毕业后留在科室。现在他已经是主治医师,在广州买房安家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学医?

离开公立医院是34岁的事。谭秦东想,和他的姐姐相比,他不是一个在学医这件事上有天分的人。临床医生,要有临床思维,能基于病人的症状病史,推理出疾病的可能性,他不擅长;麻醉科医生,讲究胆大心细,他却总是慌乱紧张。在这一点上,他很佩服南医三院那个不待见他的科室主任。

有一次,一个心脏装了起搏器的病人来做手术,谭秦东不敢下手。不用担心,主任说。他刚推进一毫克咪达唑仑,一种全身麻醉的诱导剂,病人心跳就没了。他全身冷汗。主任急了,插管、给氧、心肺复苏、电击,3分钟,病人的心跳就回来了。他全身湿透。麻醉科待得人都快要高血压了。谭秦东把阿托品、肾上腺素、琥珀胆碱三支药天天别在身上。他安慰自己,“我不算是一个好的麻醉医生,但我至少是一个比较负责的麻醉医生。”

如果没有从医,他可能就留在益阳,心安理得地,依靠家族积累的资源,生活得得心应手。

研究生毕业来广州的时候,他只了解了广州三甲医院的医生收入,没计算过生活成本。他没有想到,结婚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困难。

春天,谭秦东出院,他在门诊部的工作已经被人取代,他被动退休,他自嘲,“一个原本骄傲的医师,现在变成了无岗的灰头土脸的打工人。”中年失业、疾病缠身、负债累累、一事无成,他觉得自己失败无能,有愧于家人。为了排解情绪,谭秦东开始在微信公众号上写回忆录性质的文章。

在网友的鼓励下,他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积极开微信书店、写文案。12月,他又因为急性心梗住院。心脏支架手术结束后,他直挺挺地瘫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忍不住流泪。他觉得自己真的太累了。命运几乎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幸福是什么?谭秦东后来写道,“作为一个小老百姓,我想要的仅仅是一种安居乐业的感觉。我期待能够过上一种有滋有味、有烟火气的小生活。我希望在黄昏降临的夜晚,我能够感受到片刻的安宁与幸福,而不是焦虑与恐惧。”





6

现在,谭秦东一个人住在广州。女儿在长沙读小学,妻子陪读。一家人里只有他有微薄的收入。

谭秦东不愿意介绍他的妻子或母亲接受采访。无论是他,还是妻子,都希望家人能和舆论保持距离。不过,在他出事的时候,妻子曾面对过媒体。她看起来很精干,语速快,发尾向外面卷着。她及时为谭秦东解除了一位不可靠的代理律师。

谭秦东被捕,女儿受到惊吓,之后很多年,妻子都对谭秦东心有芥蒂,怪他不该写那篇文章。她和谭秦东是益阳老乡。在谭秦东母亲的支持下,她参加专升本考试,在湖南中医药大学读书。之后,她来广州找谭秦东,在一家药店上班,直到女儿出生。对她来说,2018年以前,日子都是有盼头的。她把谭秦东救了出来。现在,她唯一有心力做的,也许只有照顾好她的女儿。

母亲是谭秦东家里的常客。房间里到处有她的痕迹:洗衣液、卫生纸、保暖衣,都是她给买的。她还在谭秦东的卧室床头,挂了一方黄字红底的“福”字绒布,样子很大,颇有气势。谭秦东从小跟着母亲信佛,他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很薄的《大悲咒》册子给我看,说这些年换城市、搬家,册子跟了他25年。

“70多岁了还操心我,一天到晚能给我打十个多个电话,盯着我吃药,嘱咐我别感冒了。”说起母亲,谭秦东没有抱怨,只有感激,他说,世界上最不会背叛你的人就是母亲。因为肾衰竭住院的那三月,母亲在他身边照顾他。“妈妈会陪着你。”她说。这是她的爱的承诺。

能给谭秦东希望的人则是女儿。女儿喜欢看书,作文拿过冰心杯全国赛金奖。他提到女儿难掩骄傲。他几乎天天和女儿打电话。有天,女儿说班里正在选举干部,有些同学为了拉票,私下请人吃饭。女儿成绩好,但一直没有当上班干部,她有点委屈,经常找谭秦东哭。“为什么要当班干部呢?”他问。“因为觉得威风啊!”女儿说。谭秦东看女儿“官瘾十足”,觉得既好笑又无奈。他引导女儿,当官不是为了耍威风,是为了服务同学。他也希望女儿明白,除了当官,人生还有很多条路可走。

人生走到现在,胡策是谭秦东为数不多的知心好友。这两年,谭秦东因为急性肾衰竭、心梗住院,家人不在身边时,胡策是最先到场的人。

他们有许多共同点:年龄相仿,是衡阳医学院的同级校友。胡策对谭秦东的为人很认可:性格豪爽、擅长交际。他们在一次校友聚会上认识,胡策请谭秦东到自己的医药研发公司兼职,帮忙拓展市场。

作为谭秦东最亲近的朋友,胡策见证了谭秦东的变故,他眼见着谭秦东变得阴郁,但也只能乐观地说,“从结果上来看,老谭已经算是上天眷顾之人了。”





棠下村住了许多河南籍出租车司机,街上随处可见胡辣汤的招牌。从停满出租车的小区南门进去,这边是所小学,另一边有晨光文具小卖部、五金店、茂名烧烤、理发店,还有一家粥铺。广州的冬天依然暖和,早上太阳照在路旁的大榕树上,外卖骑手骑着电动车在其下穿梭。走到拐弯处,就是谭秦东住的楼。谭秦东喜欢这里的烟火气。懂《易经》的朋友也说,他五行缺火,最好住到人气旺的小区。

今年1月的一天中午,谭秦东照例到大佛寺烧香。那天,他在小区南门拦下一辆红色出租车,汽车穿过一座座高架桥,40分钟后,才到大佛寺。不是那种偏远古朴的寺庙,大佛寺在闹市中心,它临着北京路步行街、五月花商业广场。站在寺内的广场上,能看到四面现代化的高楼压过翻新后的大雄宝殿。不需要门票,也不收香钱,这里游客很多,香火很旺。

中午阳光不错,不过谭秦东怕冷,还是穿着黄色羽绒服。他走到上香区,取了一炷香,再到香炉取火,把香置于头顶,朝四面拜了几次。接着,他又去庙里拜地藏王、观音、释迦牟尼佛。也许是因为身体欠佳,不适应嘈杂的环境,他几乎是用一种效率最高的方式拜完了佛。

“许的心愿之一是希望身体好了,能去完佛教四大道场。”他从佛殿出来后说。心梗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很大改变。活着就挺好了,活着就是全部。除了陪女儿长大,给父母尽孝,别的心愿他没有了。





在庙里吃完斋饭,摄影师想趁着光线好,再给谭秦东拍两张照片。他们在后殿的大榕树下、前殿的香炉旁重复拍了几次。一旁修整地砖的工人手上拿着电钻,声音刺耳。谭秦东开始打哈欠,他有点累了,一天工作3小时差不多是他身体的极限。他眉头微锁,但还是很配合。

在大雄宝殿前,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突然走过来,问,“是谭医生吗?佩服佩服!敢讲真话的人。”说着就和谭秦东握手。他背着儿童书包,说从徐州来,带女儿旅游,没想到遇到谭医生。两人合了张影,加了个微信。

被人认出来,谭秦东有些高兴,脸上的疲惫消散掉一些。出事那年,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被人利用了。谭秦东不认可这些标签。他说自己首先是个医生,其次是个好人,最后是一个普通人。

另一天中午,回家路上,谭秦东坐在出租车副驾驶,连打了十多个哈欠。“那么困?”司机忍不住问。“没有,我是身体不好,容易累。”他说。他在车上取消了晚上的同学聚会,体力不支,实在去不了了。

1月中旬,谭秦东和出版社合作,直播卖书。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一旁,讲解主要由他的表外甥女负责。还有两个做电商的亲戚,兼职帮他选品。后来他也卖别的生活用品。一场三小时的直播,卖科技产品,五千块钱销售额,去掉成本,能挣五百多。他每个月给外甥女五六千块钱,自己留八千块钱。

人世间,除了生死无大事,但说到具体的生活,他还是得赚钱,付房租、医药费、妻女的生活费。

对于未来,谭秦东还抱着一点希望,攒够钱,把肾换了。他打听了一下,换肾据说要50万块钱。在那之前,他得仔细监控自己的身体。7月,也就是最近这段时间,谭秦东因为重度水肿、低蛋白血症和心衰再次住院,他做了一个腹部手术,将导管插入腹腔内。之后,他要在家自行做腹膜透析,每天做三到四次。

谭秦东说,他有点像阿Q,也有点像骆驼祥子。这两年他看史铁生的《命若琴弦》最有感触——“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另一本他经常翻的书是仓央嘉措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鼓励人放下执念。

在微博上,谭秦东说自己是盘中餐,一条咸鱼,翻身无望,不妨随便地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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