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上班”的女儿 ,被养老院父亲识破 - 新闻详情

“假装上班”的女儿 ,被养老院父亲识破

来源:极昼story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11-17 23:59:15





九十二岁的父亲大概是全养老院最让人提心吊胆的老头。在养老院住了两年半,他拒绝大多数的照护和帮助,用一种战斗的姿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独立空间。这让女儿陆源(化名)陷入焦虑的养老困境。

陆源是独生女,人到中年,面对的难题不止养老这一点。今年年初,做了二十多年建筑师的她被裁员,随着行业的下行失业了。而在将来,没有儿女的她,需要面对自己的养老问题。

这是她和父亲的故事,在一个逐渐老龄化、独身主义流行的社会里,大概也会是越来越多人将要面对的未来。

以下是陆源的讲述,结合她在社交平台的记录整理。



每天晚上六点到十点,我就会开始有点焦虑,怕养老院来消息。这段时间是我父亲动作最多的时候,吃完饭要洗澡、上厕所、吃药各种事儿,他闲不住,摸摸这儿弄弄那儿,拄着拐杖歪歪扭扭到处动,一直到十点上床睡觉,这一天过完才踏实。

这是最容易出事的时间点之一。今年他开始频繁摔倒,连着几次,最严重的一次是夏天,早上在卫生间,后脑勺左侧裂着一道七八公分的口子,身上地上全是血,我吓死了。他已经九十二岁了,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衰退,他的腰、腿、肌肉、脑组织全都萎缩,运动能力一下就全都下来了,走一下可能就歪一下,一个鸡蛋半天剥不利落。

送去医院处理伤口,做脑部CT,他不配合别人的搀架协助。大夫检查,伸出指头让他辨认,他说“two,one”,最后说,“thankyou verymuch”,他就是要拿捏住他的腔调。回到养老院,起身上厕所,我和护理长要扶他,他一声大吼,把自己从沙发里撑起来,颤颤巍巍地拄拐,走进厕所,尿在地上和裤子上。晚上开饭,我说把饭端到房间,断然拒绝,就要拄拐走去食堂。



●父亲在养老院摔伤后,坚持不用人照顾。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见过许多坏脾气的老人,一想到他还是提心吊胆。养老院有一套服务老人的流程,从吃饭、上厕所、洗澡,都是培训过的,工作效率挺高的也不复杂,但他不配合,一定要按自己的秩序来。每天早上自己铺床,自己洗衣服,洗澡坚决不要人陪着、协助,摔倒之后上厕所还要自己走,我说你不坐轮椅就叫(服务)铃,那个铃是坚决不打的。

那段时间我也提心吊胆的,老觉得他又要摔了。怎么带他去医院,要不要叫帮手,叫的话会不会又要跟他“打”得一塌糊涂?这次磕了头,没有脑出血,但过两天会不会脑出血了?脑子里不停想这些,有点神经衰弱。只能让养老院的人每隔20分钟去看他一眼,他发现了就会把人家轰走。

老头几乎全聋了,我只能用小黑板写字跟他交流,他慢慢看明白,“嘣”一句话回来还挺快,我就很吃亏,生气然后再写。我说,“您要是对养老院不满意,那咱们就回家”,他摇头,“不能让你嫌弃我,万一我真活到100岁呢”。在养老院已经住了两年多,逢年过节、生日把他接回家,他觉得那就是一个仪式感,家里的路径他已经不熟悉了,去趟厕所都害怕。

当时决定送他进养老院,我们的选择也不多,妈妈去世之后,家里就父女两个人。疫情之前,他还能去超市买东西,疫情开始就不行了,活动范围一下变小,功能退化下来,那时候我在家办公,在我眼皮底下就有两次比较大的事故,一次没扶住,摔到腰椎骨裂;还有一次也是摔倒,头磕出一个大口子。

疫情结束,我得出门上班了。我是建筑师,这几年行业衰退,情况很差,正好当时的团队还有岗位让我去上班,就不能失去了。父亲的情况也不可能让他在家自己待着。

我们想过要不找保姆来,但他是一个高自尊的老人,“我以后要是真的动不了了,不想让女的帮我上厕所洗澡,养老院至少有男护工吧”。我找了家附近的养老院,骗他说每个月的费用比他退休金低,老头算是点头接受了。

其实挺于心不忍的,这么大岁数离开家到养老院,而且以他的个性脾气,跟别人都相处不了,不像别的老人在养老院能聊个天做个伴,但到那个份上咬咬牙去就去了。过完2023年春节,就像搬家一样,准备了所有的衣服、日常洗漱的东西,照片啊、书什么的(都没带),他眼睛看不了了。



●父亲在养老院



住进养老院,他的时间完全静止了。以前他是闲不住的,每天把自己弄得特别充实,做饭、看好多电视新闻,我下班回家跟我讲,今天天底下发生了多少大事。

养老院的生活周而复始,除了身体功能越来越弱之外,没有任何变化。他每天守着电视看新闻,耳朵是聋的,就看那些标题,人一个个的出来进去。其实养老院有很多活动,组织老人看节目,打牌、合唱、写字画画,对面就是公园,可以推着轮椅去转。

他不参与。就像年轻时候跟家里亲戚在一起一样,所有的欢声笑语都不参与。他一直是我们家一个挺另类的存在。一个南方人到北方的家庭里,又特别不随和。工作几十年,也没有亲近的朋友。我妈几十年的慢性病,退休之后,他就把所有精力投注在照顾她身上。

现在进了养老院也是,他是抽离的,那不是他的世界。有一次养老院组织了生日会邀请他,会场的老人都戴了生日帽,护理员想给他也戴一顶,他突然就急了,“不戴了!不戴了!这是‘高帽子’,法西斯的东西!”所有人都要听他讲完,活动不能继续。

护理长很为难地跟我讲,我挺过意不去的。我知道他是受过迫害、戴过“高帽子”的,他的多疑、孤僻、愤怒这些问题都跟经历相关,但我没法跟养老院做这样的解释。我心疼他也安慰不了,他其实挺孤独的。

后来的集体活动就再也没有请过他,这就是他在养老院的社交局面,没有朋友。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国家大事。这个养老院,没人听他对世界大事的研判。我每周末去探望他,他就会等我过来分享这些,伊以冲突、大阅兵、特朗普、关税甚至AI,随口哼出约翰·列侬的歌,为了证明自己头脑清晰,他说会拼写世界主要国家的地名、密西西比河、地中海和尼罗河。最后说,“不过这些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他见多识广,父辈是中国第一代气象学家。小时候遇到战争,跟着家人逃难,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关心社会活动、家国天下,那是他人生的高光。后来被打成右派,被斗争,受了很大打击。进工厂工作,同事都是技术工人,和他没有共同语言,在家里也是,他就这样孤僻了一辈子。心里的骄傲一直记着,他告诉自己不能忘了英语、不能忘了俄语。

这些经历是他八十多岁时,开始跟我讲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跟别人、包括我母亲提过。他似乎想让我知道他所有的事儿。逢年过节,他会和过去的老同学通电话。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耳朵听不见,也要把自己的生活近况跟对方哗啦说一大堆。我感觉他怕自己再不说,就只能咽在肚子里了。

说实话我挺感动的。那时候母亲去世,我不得不和他一起生活,八十多了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那里,没得选择。我们没有好好沟通过,小时候我不喜欢我爸,也觉得他是个怪人,愿意跟那些更合群的人在一起。

他似乎能感受到我对他的不理解,开始反反复复讲过去的经历。我才知道为什么他是现在的他。我感觉到他的内心有一个世界。

后来进了养老院,和老同学的电话不打了,过去还在反复讲,讲得更频繁了。人生的起落和社会的动荡碰撞在一起,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这么被修理出来,我理解了他为什么成为现在的样子。我好像生出一种责任,我必须要当他的soulmate(灵魂伴侣),不然就没有别人能理解他。

那段时间,我的焦虑也需要一个出口,就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写他在养老院的生活、他过去的故事。有时候晚上11点在养老院跟他拉扯完,不睡觉,就开始写那天的事儿,写完就觉得我心里那口气出了,自己才能休息。

我也不打算去改变他了,对他来说自尊高于一切,甚至比命都重要,那就满足他的第一需求。

我越来越爱看他,像在看我自己一样。有时候他摔在地上,别人过来搀一下、大惊小怪要照顾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坐在地上是什么反应?我跟他的反应是一样的,会觉得特别沮丧、难过,怎么这么不行,需要这么多人来帮我。

后来接到养老院电话又摔倒,我就先通过照片和视频看一下,评估一下严不严重。如果还ok,我就先工作。对养老院的要求也是,不跟你们追责,只是要求隔二十分钟看他一眼。以免他觉得日常规律被打破,心情不好。

今年7月,他的一个工友去世了。他触动了一下,“老冉比我大一岁,是我的老朋友,他这人不错”。实际上,这位同事是他当年的对头,能叫上名字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果有一个名字在他生活中出现,他愿意说那是他的老朋友。

曾经认识的、熟悉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后来我就不敢说了,年初大伯母的去世也没告诉他。他不止一次说,我就是一个深海区的人了,一直在倒计时,走到人生最深处回不去了,只能等着落幕的时间。



●父亲在养老院



对于照顾家里的老人,我以前一度是逃避的。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工具化的女儿,和父母的年龄差距很大,他们生我的时候四十多岁了。我从小一直被周围人灌输,父母生你就是为了给他们养老送终,就算结婚也不能离家远了,不然怎么照顾父母?

我很坚持,一定要从家里搬走,我母亲对我的控制欲比较强,从小绑架到大,“我们住院你还给同学过生日?”从家搬出去的时候,她指责我“自私、冷酷”。到她快临终的一段时间,我想过要不要搬回去住,很犹豫,没有勇气搬回去。我努力建立起来边界感,不想回去面对“我是为了伺候你们而来的”这件事。

我现在四十多岁,没有家庭和孩子,和原生家庭也有关系。我很担心,我跟我的下一代也不自觉形成这种关系,ta对我是有某种责任的,我不想这种情况发生。一直有恐惧,各种拖延,后来母亲去世,我就没有压力,不再考虑这些了。

我父亲在口头上不会给我这样的压力。在情感上我挺感激他的,让我形成独立的意愿,不会用他的意愿要求我做到什么。一开始和他一起生活是没有选择,后来经历了事业的起落,当我觉得自己挺失落的时候,能和谁亲近?只能和他亲近。

其实我在情感上也很依赖他。他刚去养老院的时候,说实话我是有一点空虚的,家里又变成我一个人了。虽然这个年代去养老院没什么,但有时候也没法完全不被观念束缚,负罪感多少有一点。

表姐跟我说,你要把自己当成一个职业女儿,你就是他的一个责任人,不要有太多的情绪代入,一旦掉入那种养老照料的情绪黑洞是非常可怕的。但我一直很上头、挺消耗的。照料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已经托付给养老院了,看着他发脾气、趾高气昂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很无助,我也不能跟他共情的话,真的太可怜。

我开始听不了别人说,这老头太古怪、执拗了,怎么这么难相处,就像听别人说我一样。我反观自己,越来越像他。我是在社会的上升期长过来的,年轻时候一点人情世故不需要懂,因为社会发展就这么好。现在,像我们做建筑师的顶峰过了掉得非常快,“跪”下来就再也抬不起来了,要再干一个什么事儿很难,被使唤,还要担很大风险。

生活有了起落,就看懂了这么多年他那种倔强坚持的东西,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过来的。身边的朋友一波波换掉了,我开始筛查自己能留下什么,发现那种固执、倔强和他是一样的。原来我想逃,更掩饰自己,现在我得面对这些事儿。

今年年初,我在的单位要散了,内卷了很多年,我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我也不想再投简历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干一个职业,知道是什么状态,这个年龄很难再有岗位。有最高职业资格的同行去卖保险养家糊口,也有人什么都不干了躺平,我还在挣扎,接一些项目自己做,用更低的价格,提供更多的事儿,担更多责任。

我就假装天天上班,还是周末看他,不能平时出现。但是这么细小的事,我父亲还是能猜出来。他老看新闻,就知道我们这行业不行了,有两次摔倒,一个电话我十分钟就到了,我单位离养老院是很远的。“你肯定没上班”,互相掰扯的时候他说,我也不敢承认。他本来就担心我养老有问题,现在又挣不到钱了,不就更加(麻烦)吗?

他是一个特别悲观的人,以前经常说,“以后你怎么办?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说,没有那么严重,您年轻的时候,想象过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的吗?等我几十年老了之后,想象不出生活变成什么样,先不操那么远的心了,会有其他办法。其实我自己也会担心。他觉得对我形成压力的时候,就会收一下。



●父亲在养老院坚持自己洗澡上厕所。

我在养老院属于关注度非常高的那部分家属,随传随到。跟护工聊,其实好多老人送到养老院之后家属不太管,摔一下、感冒发烧都不来。养老院重不重视老人,跟家属关注度还是很有关系的。护工每天都会给我发照片和视频,因为知道我盯着。没发我可能会反问,今儿没事儿吧?

这么关注可能是投射到自己身上,我也会想我到老了怎么办?我现在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社交能力正常的人,如果所有的社会身份都去掉之后,如果我也是一个这么怪、孤僻又执拗的人,我希望周围的人怎么对我呢?

我和他讨论过身后事,他说一切从简。因为他经历过我妈妈临终进ICU的情况,真到了那样的阶段,他不进ICU。我是一个什么都提前做好准备的人。在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已经给他备好了,养老的财务计划、他的保险保障到位,还有寿衣、照片,不想真的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对于自己的未来,我现在能准备的就是存钱,做好生前预嘱,对进医院之后的事儿做一些嘱托。除此之外,各种担心是解决不了的,比如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怎么办?没有儿女,认知丧失怎么办?可能年纪再大一点,我会想看看周围有什么方法。以后像我们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这是老龄化社会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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