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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任丈夫都死了,孩子我不管行吗


珠奶奶从池塘那边踮着小脚赶过来,气狠狠地回:“哎哟,我儿是你骂的?!”云松爷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凤招没有理会珠奶奶,把两个孩子抱到房里去,锁上门。珠奶奶又转头骂云松爷,“你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的,还像个样子么!我都八十岁咯,管不了你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不久,凤招又跟秀云娘吵了一架。秀云娘的鸡又一次跑到小屋门前的菜园里。凤招拿竹篙去赶,正在阳台上晒衣裳的秀云娘直接开骂了,“你屋菜是金子还是银子?又是石头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几能的!你嫁个男人死一个男人,你个扫把星……你连我屋鸡都不如,你个烂屄的!”

凤招一句也没有回,转身跑进屋里去。秀云娘还在骂,云松爷出来说:“秀云哎,你行行好,莫再说,要得啵?”秀云娘说:“我不说可以,我就问你一句:你看看么人喜欢她?”云松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呵斥道:“够咯!我喜欢她就行了!”秀云娘一时间无话,拎着洗衣桶下楼去了。

云松爷往回走,凤招提着箱子往外走。云松爷慌忙上前拦,“你要去哪儿?”凤招眼睛红红,“我讨厌死这里了,我要走!”云松爷伸开双手挡住凤招去路,“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心上。”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住,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试一下?”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去劝。

他又上前一步,凤招声音尖脆地劈叉了,“你死开!”泽渊和尔雅松开了手,吓得大哭。云松爷看着孩子们,不敢过去,“渊渊!雅雅!你们莫哭啊,到爸爸这边来好不好?”孩子们仰头看凤招,又看云松爷,又哭了起来。

凤招把他们往云松爷那边推,“你们去!去!”孩子们迟疑地走了几步,云松爷忙把他们抱了过来。凤招转身就往垸口走去。云松爷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凤子啊!凤子!”

两个孩子很沉,又在大哭,他抱在手中,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我母亲忙过去帮忙抱住孩子,云松爷脸色惨白,抬头看,凤招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6

秀云娘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

“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娘,伢儿也不要咯。我大哥几可怜,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要照看两个伢儿,你看他脸色几不好。”她坐在我们灶屋门口,细细地抠手上的死皮,“我当时不就是随便骂了几句,哪至于这样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说我,我到哪里说理去?你说说,我那天哪一句说得有错?”

母亲把棉花杆折断,塞进灶腔,“我看两个伢儿,都是你帮着照应的。”秀云娘摊手说,“那还能么办?总不能看两个伢儿饿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顾不过来,莫说两个伢儿咯。”

母亲又问:“你大哥去找凤招没?”秀云娘撇嘴摇头,“不晓得找了几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见他。这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两个生的伢儿,她不都不要咯。哪里有这样做娘的?”见我在一旁做作业,秀云娘又咕哝了一句,“以前她带过来的两个,跟俺庆儿也差不多大,现在都不晓得么样了。”

有时候泽渊和尔雅在我家门口玩耍,脸和衣服一样脏,母亲看不过,就拿热毛巾给他们擦脸。云松爷袖着手坐在自家门口,俨然成了干瘦的老头,有人跟他说话,他半晌反应不过来,收音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秀云娘在地里干完活回来,天都断黑了,在灶屋做好饭,叫云松爷去吃,云松爷“唔”地一声,再去看两个孩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糖纸。

一天,云松爷卧床不起了,送到医院,说是中风,住了一段时间院,全是云海爷垫的钱,实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来。

我跟母亲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间里胀满了屎尿的臭气,珠奶奶在厨房里给泽渊和尔雅喂饭,秀云娘站在门口跟云海爷说:“你一定要把那个贱屄找回来!我们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云海爷默默地吸烟。

凤招回来时是晚上。

母亲正在灶屋里洗碗,她径直走了进来,我叫了她一声“凤娘”,她对我笑笑。她的脸越发瘦削了,侧脸看去像是一把尖刀。“花姐,你家有没有脚盆,我借一下。”

母亲忙跑到洗澡间拿出一个,凤招接过脚盆正要走,母亲叫住了她,“凤子,你今夜要是没得地方睡的,可以到我家来。”凤招“嗯”了一声,离开了。

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转头看了一眼,走过去灌了两壶开水。她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往外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凤娘那里的煤气坛肯定早没气咯。”

我打电筒给她带路,小屋的门半掩,走进去,没有电,饭桌上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泽渊和尔雅坐在没有水的脚盆里,抬头见了我们,没有任何表情,又低头拍自己的小腿。厨房里黑洞洞的,凤招立在那里低声地呜咽。

“凤子”母亲叫了一声,“煤气坛肯定没气了,我这有两壶水,你先给两个伢儿好好洗个澡。”母亲把两个开水壶小心地放在堂屋边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厢房,没有进去。

泽渊忽然喊了一声“妈妈”,尔雅也跟着喊了一声。凤招没有回应。母亲又让我去提一桶冷水,再拿两条干净毛巾来。

两壶开水都倒到脚盆里了,热气朗朗,凤招坐在那里给孩子们脱衣服。母亲蹲在脚盆边试水温,太烫,又倒了些凉水。水温正好时,把泽渊和尔雅放进去,凤招哑着声说:“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过来。”母亲没有理,拿毛巾给泽渊打肥皂洗身子,凤招就洗尔雅。

两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水花,拍着拍着忽然顿住,盯着凤招看,咧嘴笑,“妈妈!”凤招又落泪了。

之前,泽渊和尔雅都是秀云娘带回家睡的,凤招回来后,秀云娘没有来见她。珠奶奶来过一会儿,见孩子们都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便说:“我带伢儿去我那里困醒。”珠奶奶又到厢房去看了一会儿,出来说:“松又拉了,床单我洗干净了,放在你房里柜子最上面,你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就行咯。”珠奶奶说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外走,泽渊和尔雅死活不愿意跟着。凤招抱起两个孩子说:“我送他们过去。”

天太黑了,母亲让我打开手电筒给她们带路。母亲抱着泽渊,凤招抱着尔雅,我搀着珠奶奶。风从江边吹来,贴着脸摩挲,泽渊和尔雅都睡着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路上荡起。把孩子安顿好,我又打着手电筒,带着凤招和母亲回来。忽然听到母亲问:“凤子,你晚上么办?”凤招小声说:“还能么办,他在屋里。”母亲“嗯”了一声,顿了半晌,又说:“凤子,慢慢来。人啊,总是这样那样的坎儿要过哩。”

凤招淡淡地说:“花姐,我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说,我还能么办?”母亲没有再说话。

7

云松爷去世那天,天正在下雪,池塘结了一层薄冰。云松爷的尸身被清洗干净,停放在堂屋,身上穿着当初回来时的那身夹克和西裤。他身上已经没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怎么也合不上。

大家在等火葬场的车子来,坐在一旁哭得不成声的珠奶奶被众婶娘包围着,凤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后门的一角,冷冷地睁着眼睛,泽渊和尔雅头戴白色孝布,一边一个静静地靠在她腿上。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找凤招说话。风从后门灌进来,撩起泽渊和尔雅的头巾,还有凤招的刘海,她没有管。

云松爷的头七,小屋里传来争吵声。母亲走过去看,我也跟着去了。只见秀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说,“不是不帮你!我自家都一大摊子,忙都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个,让我么样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钱也是云海出的,我们都没找你要,还要么样?你还以为和你前面两个那样,把伢儿扔给叔伯,自家图撇脱,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里,没得这回事儿咯!”

云海爷站在堂屋里抽烟,秀云娘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说咯!”秀云娘越发生气了,“我为么子不能说?你问问这个女的,让你大哥遭了几多罪?”

凤招冲了过去,被在场的其他叔爷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骗子!最后还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儿是你们家族的后代,你们不管,我一个女人家,么样养活这两个?”

坐在一角的珠奶奶,双手搂着泽渊和尔雅,“我八十多岁咯,说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无力……”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大家一时间都无话。

她只忙她自己的,谁也不理会,母亲几次叫她,她也说自己带了饭。

头七的第二天,我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中,隐约有嘈杂的声音破窗而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分辨出秀云娘、云海爷还有凤招的声音。我趴到窗口看,小屋门口,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小卡车,几个陌生男人远远站着,立柜从厢房里搬了出来,倒在稻场上,没人去扶,因为秀云娘和云海爷挡在前面,而凤招搂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

秀云娘挥舞着手,“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东西,你凭么子都搬走?哪一样是你买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还要把他东西都带走,你拍拍你心口问自家,你还有良心没得?”

凤招气得直哆嗦,“我跟你说,老骗子根本没有什么钱!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搬走?”

秀云娘推云海爷,“你说两句!”云海爷闷了一阵,秀云娘连连推他,他回头瞪了一眼,“莫推咯!”

秀云娘收了手,半晌后云海爷抬头对凤招说:“你么样来的,就么样回。”

“凭什么!”凤招吼了一声,说完催那几个男人搬东西。男人们迟疑地看看两边,刚往屋里走了几步,云海爷狠狠地说,“你们敢搬一下,出不了这个垸!”男人们又收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对凤招说:“这个我们没得办法,对不住咯。”说完,他们往车那头走。

凤招喊道:“你们别走!”男人们没有理会,车子开走了。一时间,稻场上安静了下来。

凤招松开两个孩子,一个人返回屋里,锁上大门。泽渊和尔雅拍着大门,哭着喊妈妈,里面没有回应。秀云娘和云海爷也疑惑了,他们往门口走了几步,屋里传来哐哐当当的打砸声。秀云娘跺了一下脚,急忙推云海爷,“你快进去!这个女人发疯咯!”云海爷跑过去,把泽渊和尔雅抱开,伸脚踢门。珠奶奶此时也过来了,冲着秀云娘说:“这是搞么子鬼啊?造孽啊!你们就图这点儿东西,亏不亏心?”

秀云娘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胳膊肘往外拐!”珠奶奶没理她,转身去拉两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孩子。云海爷还在踢门,没料到门突然打开了,一脚没收住,正好踢到凤招的肚子上。凤招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云海爷愣住了,回头看秀云娘,又看珠奶奶。“孽畜哎!”珠奶奶赶了过去,吃力地扶起凤招。我跑出房子,冲到灶屋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出事咯!凤娘被打咯。”母亲赶紧丢掉柴火,跑出去。

秀云娘问母亲,“她没得事吧?”母亲淡淡地说:“要不你让云海踢你一脚试试?”秀云娘被噎得撇嘴,站在我家门口半晌,忽然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母亲,“你要是方便,就给她。云海……”秀云娘顿了一下,“也不是故意的。”

母亲又把钱塞回去,“这个钱你要给就自家给。我生成是个外人,不好介入你们的家事。”秀云娘“哎哟”了一声,“花姐哎,你就莫推三阻四咯。我也难!”不容分说地把钱重新塞给我母亲,转身跑开。母亲没有去追,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

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扑腾一下,又全飞走了。

母亲走进左厢房时,凤招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我不要!”凤招扭头不看母亲递过去的钱。母亲说:“为么子不要?这还给少咯!凭么子你要受这一脚?”凤招没有说话,母亲把钱放进她上衣的口袋里,又告诉她泽渊和尔雅在隔壁厢房睡着了。

凤招脸色发黄,手上因为砸东西的缘故,有几处割伤了,母亲给她涂了药水包扎好。凤招沉默了半晌,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全垸里都晓得这一家人的德行。”母亲说:“千万莫!鬼晓得他们会做出么子事儿来。”凤招恨恨地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8

凤招抱着两个孩子,从垸头走到垸尾,挨家挨户,只要有人在,她就走进去说秀云娘与云海爷对她做的事情,有人可怜就给她钱,她也不要,又去下一家接着说。

后来,秀云娘与我母亲交恶,跟别人说起来还是气恨,“要不是她跟凤子说七说八,凤子不至于做出这样毒的事情来!”

有人把话转告给我母亲,母亲低头纳鞋底,没有说一句话。凤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小屋也闲置了一段时间。小屋里的床、柜子,都给砸烂了。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凤招了,谁知有一天放学回家,却看到凤招拿着锄头正在菜园里除草。我惊讶片刻,叫了她一声,她冲我点头笑了笑,蹲下身清理泥土里的石块。

回家后,我跟母亲说起这事,她想了想,“她这是要搞么事嘞?”饭做好后,母亲让我去叫凤招过来吃饭。等我跑过去时,她还在清理石块,听完我的话,她摇摇手,“不用啦。我自己带饭来了。”她指指小屋门口石墩上的布袋。

渐渐地,我们也知道凤招的规律了。每逢周末,她会过来侍弄她那块菜园,种上大白菜、包菜、莴苣,丝瓜架子也搭上了。她只忙她自己的,谁也不理会,母亲几次叫她,她也说自己带了饭。忙完后,她就坐在石墩上吃饭,有时候也进小屋里发呆。到了快天黑时,她就赶到村口的公路上去搭乘最后一辆去城区的公交车。

有几次,秀云娘专门买肉买鱼,做了一桌好菜,让她过去吃,她连头都不抬一下,更别说理她了。后来在菜园的边上,她又拓出一块地种麦子,稀稀疏疏四五行。

路过的叔伯咂嘴,“真是好不吃辛苦!劲劲巴巴地种这么点儿,不够一口吃的!”但凤招不管,麦子熟时,她拿镰刀割,其实只有一小把,她又蹲在路边拿棒槌碾出麦粒来,放进自己特制的小袋子里。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珠奶奶过来,她站在离凤招不远处说话,“凤子哎,你莫这样要啵?你看我都快入土的人咯,就求你这一回。你这样,叫我们的脸往哪里放?”见凤招闷头做自己的事情,她又继续说,“把泽泽和雅雅带过来让我看看,要得啵?”说着抹眼泪,“他们是云松的种,我是年纪太大,实在带不动了,你也体谅体谅我……”

凤招直起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话,随即拍拍身上的土,去石墩那里拿过自己的袋子,上了大路,大步往村口的公路走去。

珠奶奶站在稻场上,又哭了一会儿,秀云娘出来说:“娘哎,你是没得罪找罪受,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珠奶奶骂道:“烂屄嘴的哎!你积点口德要得啵!”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凤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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