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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是一场战斗,身体和血缘是战场


我们无言以对,但是来不及感伤。医院专一地对付肉体,哪有包涵情感的空间。护士进进出出,挂消炎和止痛的各种瓶子,往喻晴的手背扎针,量体温,定时揉搓她的肚子。她的阴道就像下水管道似的,冲出淤血废物,把产褥垫浸得殷红。每排空一次,她就要去厕所清洗下身。这项工作由丈夫代劳。婆婆妈妈都围着婴儿,紧张运转。

喻晴孕期的努力在婴儿身上显示出成果。婴儿非常健康,生命力旺盛,种种测试过关斩将,连很难逃脱的黄疸都没沾染。也正因如此,她很能吃,吮吸过重,还有其他说不明道不清的原因,总之,喻晴的乳头破损、皲裂、出血了。

喻晴先是和护士说:“我没有奶,真的,我试过了,就是没有,暂时给她喂牛奶吧。”

护士二话没说,用力摁压她的乳房,乳汁喷射出来。她痛得大叫,却不能再逃避。

护士强调母乳喂养的重要,也提醒喻晴如果不加快喂奶,乳腺堵塞,引发脓肿,将不得不切开引流。

姑妈劝慰她的女儿忍一忍:“人世最难,‘生养’二字。生啊,养啊,本就是拿一寸命,换一寸命。”

第一天仅是喂奶,喻晴眼泪都不知流了多少。

产后第三天出院。上午九点,我到医院接人,把喻晴、田丰、新生儿和喻晴的母亲,送到田丰的父母家。

6

产褥期在婆家过,母亲住过去照料产妇,婆婆照顾婴儿,这是通俗的安排,更是小镇的传统。小镇有很多传统,祖辈父辈传下来,希望你统下去。你最好不要违逆,做个顺水人情,因为违逆所需的精力、情感、时间和经济成本,往往比顺从要高得多。

关于去哪里坐月子,喻晴考虑过很多实际情况:婆家和娘家属一个乡镇,笼统说,去哪家坐月子,差不多。但是呢,娘家离镇上超市近,婆家却很远,买什么都不方便。娘家有热水器等设施,可给母婴24小时供热水,婆家则全靠烧柴。娘家邻里多,常有阿姨婶子走动聊天,婆家呢,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背靠山陵,面朝原野,方圆十里,只有公婆二人和一条斑点狗。况且,田丰的十天陪产假已用光,明天就得回广州上班。喻晴设想了一下:“可能会有点无聊啊。”

喻晴决定在娘家坐月子。继父表示尊重,但母亲很不情愿。等到母女各执一词无法妥协,最后,母亲说:“我跟你直说吧,老人言,产妇恶露不尽,身子不洁,在娘家坐月子,会给娘家带来背运。”她说有个邻里婶子就是这样。月子期间与婆婆不和,大吵一架,回了娘家。没多久,娘家哥哥出车祸,侄子溺毙,嫂嫂改嫁,母亲肠癌,娘家只余下她老父亲。母亲话里的意思喻晴听明白了。

母亲还反问道,你常年在外,从没在婆家住过,现在添了人都不去,田丰父母会怎么想?人要顾全大局,不要搞得大家都不舒服。还有,去了婆家,有事多忍让,不要跟婆婆闹矛盾。

娘家娘定夺,婆家婆做主。这个道理喻晴懂,再说,故乡,回都回来了。

喻晴后来告诉我,她本想问问母亲,那些悲剧怎么会勾连到产妇身上。但整个说辞都让她十分难过,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

当车还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下坡时,我们望见了田家的房屋和等待的两位老人。他们也望见了车子。迎接新生儿的鞭炮响了起来。有了下一代,大家都很高兴:“升级啦,升级啦。”个个像升官,相互道喜。田丰抱着婴儿,小心地用斗篷遮挡风雪。我搀扶着喻晴,她的手软如面团凉如铁。我们在年轻夫妇的卧室安顿下来。这是他们一年前的婚房,窗户上的酒红色“囍”褪成了灰粉色,一个“喜”脱落了。似乎忘了开窗通风,空气中有股潮湿的霉味,还有棉絮和纤维堆积的微粒粉尘。婴儿敏感地打了几个喷嚏。搀扶喻晴去厕所时,她请我帮忙淘宝一个除螨仪,看样子还会要置备别的物件,等送到镇上快递站后,还请我送过来。

产妇面临种种连她自己也难以想象的极其具体的困境。其中一种,就是便秘。哪怕她提前了解并准备充足。分娩前一天,喻晴开始吃一位台湾中医配备的月子餐,不重样的杂粮煮粥,再用竹荪、玉竹、云苓、牛蒡、地参,搭配新鲜的土鸡、鱼类和蔬菜,炖或焗,既确保营养,又注意消化。产后第三天,她心情与肠道都变得烦躁,决心对付一下大便。因为她双腿无力蹲坑,又拒绝他人入内,我们只好给她搬了个椅子,让她撑伏在上面。凛冽的冷风由露天化粪池而来,从蹲坑的排泄口灌入,接着灌入她的阴道和子宫。她不能在厕所待太久,必须集中突破。我们听到一声惨叫。还没问,她就抽噎着说:“没事,不要进来。只是肛门缝合的地方,撕开了。”

她下身缝合的伤口,白天和夜晚生长愈合,清早排便再撕开。如此反复,好像每天都在产出一条细小的婴孩。但总的来说,愈合的速度比撕开的速度略快,所以未来才有修复的可能。她向我推荐这套两千块的月子餐。她说产后三天就能凭自己解决排便,真是厉害。

“你知道么?我有一个朋友,每次排便,都嚎啕大哭。老公前面托着,妈妈在后面拿筷子一点点挖。”

我听得汗毛竖起:“人啊,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

“别人,我可说不好。”

“那你呢?”我问喻晴,“你为什么要生孩子?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种参考别人过生活的人。”

7

喻晴要生孩子,是她自己要,不是为了爱情或田丰,也不是起于一次避孕事故。她有点奇怪,从小就认为自己不孕。长得又高又瘦,乳房始终像颗小核桃,初潮迟迟不来,来了又不规律,全凭运气去迎接它。有次运气不好,正做着全校课间操,她身下一股热流,两腿之间,浅蓝的牛仔裤上,现出一大块经血,在无精打采的稀疏的人群中,一下子聚焦了注意力。

不孕的潜意识伴随着漫长的压力和不明的忧愁。我们一起看泰勒版电影《埃及艳后》,艳后讲究计谋又不乏真心地说:“不孕的女人,犹如干涸的河流。女人负有使枯木结果、荒地开花的责任,就像尼罗河滋养大地。”喻晴若有所思地叹气:“哪条河,是自己不想水草丰茂鱼虾嬉戏呢?”

等到怀孕,谜底揭示,她感到一种轻盈、自由而空灵的快乐。

此外,她说,下一代的存在,会让她老了也依然对这世界保持兴趣。反之,如果自身离死亡越近,又没有孩子可以关心,人真的不会散淡与世界的关系、虚空自己的世界观吗?

喻晴边想边说,深沉而认真的眼睛来来回回地转。她的语速很慢:“我要一个孩子,是我自己想要。再就是,我想与这个男人一起要。他的意志与柔情,内质与外在,是我所爱。不过,在养育孩子的将来,我的认知会修补,会更新,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田丰明早的动车回广州,今天就得去长沙住一晚。告别很难,所以他特地选了喻晴睡着的时候走。

走之前,田丰像个领导一样,安排了很多事情。他希望母亲和岳母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首先,为了确保喻晴得到足够的休养,母婴分房睡。其次,冬夜寒冷,起夜冲牛奶五六次,排便清洗也频繁,以致夜间最为辛苦。所以,田丰再三嘱托,夜间实行两位老人换班制。此外,他还说,产妇尤其要看着点。喻晴那性格我们知道,情愿自己费力踢倒暖瓶倒杯水喝,搞得腰酸腿疼气喘吁吁,也不想动下嘴皮支使别人。这样不好,每天总有那么多琐事,怕她落下什么病根。

可是,白天光是烧开水和煮粥炖菜就离不开人。晚间也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田丰走后第三天始,母婴两人的照料,日日夜夜,都归到了喻晴的母亲那里。

8

喻晴心疼自己的母亲。她应邀在亲戚群里晒女儿,有时憔悴许多、眼袋青黑的母亲也跟着入了镜。她通过给母亲、继父和妹妹买羽绒服等物质补偿,减轻自己的内疚。她想找田丰说说,让他去找婆婆协调。但母亲坚决不让提。母亲自己从没抱怨过。她说,这种不合理是合理,不正常也是正常。

“一直以来,坐月子,是一代又一代的女儿,——而不是一代又一代的儿媳,被照料。”

喻晴不认同:“那是以前。现在的婆婆,很会做人。”

母亲想了想,也不反对。她只是向喻晴讲起,她产后是如何受到自己母亲体贴耐烦的照料:她因受凉腹泻,体虚卧床,端便盆、擦洗下身的工作都由母亲完成。母亲从无一点埋怨,嘘寒问暖,像爱护一个婴孩。有次母亲有事回自己家一趟,她只好请婆婆帮忙。婆婆来了,蹙眉站在门口,捂着口鼻,迟迟不接她递过去的便盆。

“至于你婆婆”,喻晴的母亲言简意赅地说:“她不是不愿做,她可能是……没我这么能干。”

喻晴开始设想,未来怎样长久地争取公婆的支持,以求让这个三口小家顺利过渡,不受分离之苦。尤为重要的是,她自己能够继续去实现她的自我——如同航班允许延误,但不能彻底永远地取消——她正在由一名建筑设计师转型为一名出色的独立策展人。

她和婆婆说,去广州前,要记得带上身份证,去县里办好港澳通行证。趁着身体康健,婆婆应该多出去看看世界。她和田丰会带她到处走走的。因为公公不接受城市,所以每隔个把月,他们也会把公公接来小住。

将来的勤苦不成问题,眼下的忍耐也并非难事。比如,腊八过后,大雪封路,多日吃不到蔬菜瓜果,喻晴轮着吃了六天冷冻猪蹄和排骨。她通过之前网购的柠檬果和百香果补充维生素。直到公公决定一早出山,来回步行五十多里,提回豆腐、红白萝卜和绿叶菜。公公极其沉默,几乎没和喻晴搭过话,也无问候身体之类的关怀或客套。他从不进儿媳的卧室,想看婴儿了,就让喻晴的婆婆抱出去。喻晴说,那种沉默,不会引起她的不适,因为她感觉得到,那不是冷酷或拒斥,而是一种敬畏,一种对受了高等教育的、比他见识深远的陌生女子的远观,没有恶意的。

小年那天,我去看望喻晴,帮她在镇上取了快递,提了两条据说补血的大黑鱼。中午,产妇的饭菜端到卧室,我发现煮熟的黑鱼,连鳞片都没有剔除。喻晴用筷子慢慢清理了,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笑着向我解释:“你别见怪,我婆婆应该没做过这种鱼。她会嫌太贵。”可是也忘了放盐,吃上去像嚼餐巾纸。可她差不多都吃完了。等到老人来收碗筷,鳞片和盐,她提都没提。

“你回来生孩子做什么?”

我其实不用问,知道她是顾及家人,还有不必租大一点的房子、不必请住家保姆等经济上的考虑。但我还是为她感到委屈,难过。

喻晴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那些你介意的,都很容易。”她突然眼泪啪嗒,扑在床上,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每天最难忍受的,是我很想他。我分分秒秒挨时间,盼他回家。每天晚上,我听着山上的风,想起屋后茶山上的荒坟,想到那个几天前新入葬的年轻女人。我有多想他啊。我想啊,想啊,我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我看着她哭了好久。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9

三天后,田丰回来了。她欣喜地等他到凌晨四点。听到车响,迅速钻进被窝,假装睡着。她好奇丈夫见到她后会如何作为。她也想在他轻手轻脚去亲吻她时,猛地弹起身,吓他一跳。为了健康考虑,她决心摁住虚弱的身体里开始涌动的情欲。恶露拖得有些长,褐色的黏液,斑斑点点,淅淅沥沥。他们做爱后,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鲜血吓到,以致六点,天还没亮,给我电话要车去医院查看是否感染,两个人都像闯了祸的孩子,语气中满是后悔不迭的羞惭和忧虑。

我山路上的车开得又累又迷糊。有一段路,沿干涸的渠道开了很久都不见人家,眼际所及,是天边绵延的群山飘忽不定的暗影。松鸦、斑鸫和红喉鹨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叫几声,提醒我们正身处熟悉的故乡。

我恍惚记起喻晴的出院单上,医生好像特意用笔圈出强调:阿莫西林和益母草胶囊一日三次;注意营养和休息;42天严禁性生活。

我向他们确认了一下记忆力。

田丰叹了口气:“是啊。都是她,我哪拗得过她啊。当然喽,也要怪我。”

“是我。怪我,你们怪我。”喻晴笑嘻嘻地安抚我们两个。她后来说,产后她感受到,她的爱情已在情欲之上,是一种比情欲更深沉、比快乐更深刻的东西了。

因为丈夫回来了,母亲回家筹备过年。一切职责都转移到丈夫这里。田丰虽初为人父,但从不说哪样事情不会做,做不好。他不认为给婴儿剃胎发、剪指甲、洗头洗澡、穿衣换裤,需要祖母辈的经验。他也不认为每天给自己女人洗脏内裤,有失身段。过了好些天,喻晴希望婆婆能接管婴儿一夜,这样她能从从容容的和田丰聊聊天,睡个久违的整觉。

可是婆婆像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问她儿子:“咦,你怎么不自己带?”

她想都没想的拒绝让田丰很恼火。但直到他准备带着妻女和母亲去广州,再次被拒,他才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妈妈,我知道我不能指望你。我九岁就知道,我永远不能指望你,你和爸爸。”

他的母亲听了这话,也有点难过:“我担心我的身体适应不了城市。你知道的,我一辈子没出过省。到时病了,反而拖累你们。”

“你答应我了,小晴刚怀孕,你就答应我了。你想过我在外这些年吗?你们了解过吗?”

“我记性也不好。城里路多,我不记路,把小孩丢了怎么办?——如果你们非要我去,我就去吧。”

喻晴心下一凉:“你要去就欢欢喜喜去,要不就不去。我们不会非要你去。”

“对。我们不会非要你去。”

“那我,不去吧。”

喻晴的母亲更不可能去。问都不必问。她还有个小女儿在镇上读高中,走读,成绩像当年的姐姐一样优秀。她的丈夫做着伙食自理的捞沙石的辛苦活。她的父母和公婆都已年迈。这个嫁出去的大女儿,是她的心头肉,也是她众多亲人中的一个。

眼下有三种方案:一、喻晴留守老家带娃。二、喻晴带娃去广州,做全职妈妈。三、喻晴出去上班,换租个两居室,请个住家保姆。

首先,出于无法与外人建立完全的信任感,第三方案马上被田丰否定了。它的不合适还有,每月硬性开支将由一万五起。田丰月入两万,喻晴薪水一万五,长此以往,盈余很少,这将意味着一贯意气风发的两个人,未来无法在更加开阔自在的层面展开。直接说,如果你不拼命工作,同时机遇很好,你将处处受限,不必设想未来。

剩下的两种选择更不行。喻晴拒绝做全职妈妈,这挑战了她的底线。她不容置疑地说:“没错,有人很享受做全职妈妈,但可惜,那不是我。相比做全职妈妈,我还有最后一种选择:离婚,不要抚养权。”

最终,他们还是找了住家保姆。生活多么辛苦,又多么幸福。多么不安,又多么扎实。我们外人一概不知。他们的朋友圈也不再更新,像两艘悄然沉没海底的邮轮。第二个新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回来。(期间喻晴的母亲和妹妹去过一次广州)有一天,我发现他们退出了家族微信群。我们这些人,连同我们的故乡,像一截没用又发炎的阑尾,被割除、丢弃了。他们的女儿苗苗,照片上眉目清朗,视频里能唱会跳,内外都像热带植物般正茁壮成长。她不再像父母当年,如候鸟两地迁徙。她将是一棵没有记忆的树,在异地扎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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