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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孔庙是儒教的圣域?


后来我有一次去上海复旦大学演讲,我就抛出了这个议题。有一位复旦大学的朱溢博士,隔了一年多,突然发一个邮件,说老师你要找的东西我找到了,在北宋文彦博的集子里面,替你找到一个东西。文彦博要到一个地方就任,不知道应该进行哪些祭拜和官方仪式,他的师爷就帮他找,找以前的图经——不仅有图,而且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治理这个地方你要有一个根据,哪些庙在哪里,哪些神祇要祭祀。里面记载有一条,必须要晋谒孔庙。你想读书人都在搞科举,怎么知道做地方官的办法?而图经里面就有规定。到南宋,律令里面就有了相关规定,有了北宋的这一条材料,我就好找了,所以就找到很多。我想这个材料太可爱了,对了解地方行政很关键,所以我非把它写出来不行。后来我越看越多,又找到明清。看《明史》,为什么朱元璋登大统的第一年,就要派人到曲阜去告诉孔老夫子?朱元璋这个人,本来是非常鄙视儒生的,我想这个一定不是他开始的制度。结果我找到元朝的皇帝,就已经规定,凡是继承皇位的人,一定要去祭告孔庙。所以你看,都是从异族王朝开始的。现在我们到孔庙,文武官员要下马、车,这是金朝皇帝的规定。反而是外来的人,对中国原来的文化特别敏感。蒙古人刚进来的时候,都是掳掠烧杀,孔庙被烧掉;等到蒙古人要治理中国的时候,他就发现,不行,没有儒教这个东西没办法做有效的治理,所以就开始修孔庙。

最厉害还是满洲人,他们更敏感,把孔庙的祭典加到无以复加,所以你看康熙、雍正、乾隆。雍正可能是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他是要追随康熙。但乾隆你看,我的统计,事实上晋谒曲阜孔庙,不算京师的孔庙,乾隆占了九次。本来一次就够了,交待交待就够了,他为什么要九次?这个就牵涉到很复杂的因素。

以前出兵或者打胜仗回来,都要告宗庙、告武庙。你看到最后,看清代康雍乾三朝,他们要干什么?他要告太学,而且遣官要告曲阜孔庙,这些都在这里举行。所以孔庙的象征是扩大了。原来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开始读书,行个礼就结束了,到唐朝以后,越来越复杂,就是“释褐礼”。读书人要改变身份的时候,比如说考上进士,要把平常老百姓的衣服换下来,换上官服。这个动作是在孔庙进行的:我考上进士,今天开始我是官方一分子,不是民间老百姓了。到明清,因为举人的关系,就变成在地方孔庙举行这个礼。

还有一个例子,叫哭庙。我们读书人受了地方官的欺负,就去哭庙,在明清以来的东南地区是相当盛行的。只要有这样一个举动,地方官就没办法私了,就吃不了兜着走。对读书人来讲,我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势力,但我做哭庙这个举动的话,官员就有麻烦,朝廷就要派钦差大臣,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地方孔庙已经变成保护士人的一个精神堡垒,我就哭给孔老夫子听,我受到冤屈,我受到压力,这是一个抗议的举动。所以你越了解它,越知道孔庙在传统社会所扮演的角色。

不但读书人,对统治者也是如此。康熙帝写了“万世师表”,孔庙要挂上去,就要照那个方式,找最好的木头,赶快来临摹,知道这个东西要怎么刻上去。在这个过程当中,就可以透过中央来控制地方。这些御赐的匾额,当然在太平天国、“文革”等运动中被破坏掉很多,唯一残存的实物,就在台南孔庙。

我的书里提到过,孔继汾作《孔氏家仪》,被族人告到皇帝去,两千年来那个“家仪”变化很大,他要整理整理,结果跟族人不合,就被告了。朝廷马上深加追究起来,幸亏他死了,从坟墓把他挖出来,鞭尸,九条大链捆一捆,再放回去。幸亏他死了,要是没有死,那还得了?你看朝廷就讲,这个不是你孔家一人的事,这是国家大典,不是你可以师心自用、一家自主的东西,它完全都已经官方化了。

到了民国初年,我举的例子是刘大櫆(梦醒子),在山西。你看他最可笑,他留下了日记,写到民国二年,还说“人生至死,没有吃一块冷猪肉”,非常遗憾。都“梦醒”了,已经到民国了,还摆不脱那个。从中可以慢慢看到比较生动、真实的传统社会。《儒林外史》不用说了,这些东西都可以反映传统读书人的心态。不是道德的善恶,而是人生的百态,《儒林外史》有一个章节也谈到孔庙。

陆胤:我注意到您近几年的研究,渐渐转向“清末民初的道德意识”这个新领域,并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从理学到伦理学》一书。我拜读此书的感受是,您似乎并未采取时下流行的学科史或知识转型研究的路数,而是更强调“意识”和“思维结构”的转化。比如您分辨从宋儒贬低“有心为善”到现代学者注重“有意识的向善”的变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您能否简单描述一下这种道德意识转化的趋势?

黄进兴:坦白讲,这个题目跟孔庙是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开始的。只是人的精力有限,我一定要处理孔庙的研究到一个阶段,才回过头来做。其实我二十几年前就想写这个。就像我在序言所讲,我到美国去的时候,就问自己:究竟我的心态跟现代的美国人比较近,还是跟三百年前的顾炎武比较近?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当然我觉得,在某些现代中国人来讲,包括现在的大陆学者来讲,很多思维方式,恐怕都比较接近所谓近代西方的一些新的想法。你要讲衣食住行,你看我们两个穿的,哪一点是传统中国?都没有了。但是你要讲精神价值的话,就难以说清楚,讲明白。

试举我妈妈的例子,我妈妈九十岁过世,她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只读到小学毕业。他们那一代很难的,女的能够小学毕业,在台湾就很不容易了。我写到她有一次生病的时候,长期卧床,要吃药,吃药很辛苦,她不愿意吃。我说你一定要吃,医生说的,就要强迫她吃。她就说:“我有‘人权’,我可以不吃。”她一讲这话,把我吓一跳,她这么老的人,怎么会用“人权”这两个字来驳斥我。可见“人权”这两个字,已经深入到华人心灵的底层。她不会说儿子因为你要孝顺,所以你不能这样。她用“人权”二字来骂我说,我有人权我可以不吃。所以那时候我就感觉到,这个不是只有知识分子说说而已,一个这么老的人,九十岁的人,没读什么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的《人权论》什么的,还是很直觉地受这种影响。(这些新概念)已经深入到大众文化的语汇去。就像有一次我在香港坐计程车,一个师傅就说,我们现在处于“后现代”的时代。他看起来是四五十岁,是一个司机而已,竟然“后现代”琅琅上口。可见这个“后现代”也渗透到人心里去了。所以上下之间是一个交汇,有时候民俗文化上升变成精致文化的一部分,所谓精英的一些思维,有时候也普及化为大家的想法。所以并不是一个截然两分的世界。

后来我看到美国有一位任教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华裔学者,他最近做一个测验,对大陆人做了一二十年的调查,主题是大陆道德思维的变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书,大概是不谋而合都提到:中国大陆有从一种群体的人伦的思维,朝向一个权利的个体的思维这样的趋势。

在历史与文学之间

陆胤:最后的问题:我是文学系出身,读您的著作还有一点特别的体验,就是您的文字不同于一般史家撰述,别有一种“潜气内转”在里面;而且在学术论文之外,还另有一副散文笔墨,据说将来还会写小说。联系到您对后现代史学理论的研究,突出海登‧怀特(Hayden White)的“历史语艺学”,对于史学中“叙事的复兴”更是再三致意。在您看来,“历史”和“文学”是怎样一种关系?在当前史学日益社会科学化,借重数字技术、量化手段的分析史学仍然大行其道的情势下,叙事史学有无可能成为一条有效的学术路径?

黄进兴:传统中国文史不两分,最经典就是司马迁的《史记》,文采斐然,他也是历史经典当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至于我自己,从小本来是想学文学的,跟您应该是同行,后来高中受了一个历史老师的影响,才改学了历史。曾经有位出名作家跟我讲,他说你一辈子没有搞清楚自己的才能在哪里。你应该是一个文学家,不是个学者,但是你怎么误入歧途去当一个学者?另方面,我并不习惯做行政的,这也不是我人生的规划,也不是我人生的价值所在。我希望赶快完成阶段性的任务。

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写小说。但因为一直做历史研究,没办法(搞文学)。我这个人比较笨,一心没办法两用,比如(没办法)左手写散文,右手写学术文章。即便是做研究,我现在做着一个东西是西方的,中国的东西就全部忘记;我要做中国的东西了,西方的东西也都不介入。我最近写了一个俏皮的小文,关于王冕,就想在文学的真实跟历史的真实之间,做一点探索。我们常常说历史要去“考镜源流”,要知道历史真相,事实上也是没法做到的。我这个小文就讲,你从文学的取径,反而更能够把握到这个所谓的历史真实,能看到人物真正的心志(ethos),他这个人真正的精神特质。

我写文章,会比较注重布局和文字,我会把它当作一个文学的东西来处理。我的文字并不是特别漂亮,人越老词汇越少,常常为了一个词汇在那想啊想,找不到适当的词汇表达我内心的意念,但是我总是希望把文章写得有一点符合美学的感觉。

像怀特说的,历史和小说,同样都是自然语言。历史号称要追求真实,文学是要追求美或者善,但是我觉得所谓历史上真正的真实,坦白讲也遥不可及了。我那篇小文,就是用王冕做个例子,用了这么多的原始资料,但还是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它的真实性。我关注他这个个案所牵涉到的复杂性,觉得他可能是遭受到比较不幸的劫数,但是落到文字上,人家就可以挑剔你,那是你自己想象的。因为综合上给我这样的感觉,他是遇难而死的可能更大一些,当然也可以想象另外一种可能。

文学在这个意义来讲,比历史还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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