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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见词稿中的晚年张伯驹:他坚持他的文化本位


张伯驹词稿 :书近日事

(a27)《小秦王▪书近日事》

旧居犹是傍西涯,独坐南窗日又斜。节近大寒寒不觉,迎春先放两三花。

胭脂曾看染烽烟,世事长安又百年。不见白头宫女在,已无人更说开元。

客来过午到灯青,落子声声一劫争。已解输赢天下事,猫儿何用乱棋枰。

金屋犹能剩一樽,鸳鸯浪里自年年。看他洗手晨炊毕,又画青山换酒钱。

一、今冬不寒,室内迎春放花。

二、文史馆员容龄去世。

三、客来对弈,自午至晚,猫儿卧案上旁观。

四、岁将尽,潘素赶画换钱买酒食。丛碧。此写近日事,不必存,请酌。

按:此信提及的容龄出身于满清贵族,父亲裕庚先后做过日本和法国的公使,容龄曾经向舞蹈家邓肯学习现代舞,后来的容龄也以舞蹈家著称。解放后被聘为国务院文史馆(即中央文史馆)馆员,于1973年1月16日病故。张伯驹词中“节近大寒寒不觉”,按当年大寒为1月20日,此信当写于这4天之中。虽然聘为文史馆员,但生活贫困一如其旧——“岁将尽,潘素赶画换钱买酒食”,而张伯驹亦一如其旧——他关注迎春花开放,与客对弈大半天。他的精神世界始终是自由的。

值得注意的是,此信中的四首《小秦王》词,《张伯驹词集》失收,属于佚词。“小秦王”是张伯驹创作较多的一个词牌名。现行的《张伯驹词集》,最晚为《续断词》,收录1975年的作品。此批信札中,张伯驹抄录给张牧石的这批词作不少是:(一)初稿,与词集相比有较大不同;(二)佚词,词集未收者,特别是1975年后的作品,属于张伯驹最后的作品。这两种情况都可证这批信札的文献版本价值。

此批信札中涉及更改的词作有:

1、(a05)《鹧鸪天▪故宫看牡丹》:结句“只今都了倾城恨,迸泪相看一(词集刊行本作“亦”。下同)惘然”。(收入《雾中词》。)

张伯驹词稿: 故宫看牡丹

2、(a09)《鹧鸪天▪壬子除夕预作》:百岁(“感”)独多是此宵,一身回看(“老年景象”)更萧条。残灯意到原头火,沸水声来世上潮。  居燕幕(“垒”),看(“寄”)鸠巢。余生且自(“心外”)作逋逃。但知白发年年老,岂望青云步步高(后两句词集作“逢春已少花间泪,眼雾迷离幻海涛”)。壬子即1972年。(收入《秦游词》。)

3、(a11)《人月圆▪壬子中秋在天津》:南斜街里髫龄事,回首忆(“梦”)当年。焚香祝酒,听歌丹桂,看舞天仙。  离家(“乡”)辞土,一身梗絮(“萍梗”),满目烽烟。依然此世,青春不再,明月还圆。(收入《秦游词》。)

4、(a11)《鹧鸪天▪壬子重九未作山游》:柳色渐疏(“门柳添黄”)菊蕊稠,昨宵风雨已深秋。劝人绿酒倾杯酒(“底”)。邀我青山到杖头。  红叶醉,白云愁,年年都作画中游。残躯虽健心情懒,今日登高只上楼。(收入《秦游词》。)

5、(a26)《临江仙▪和君坦游香山即事》:千里太行峰不断,互争高下嶙峋。偶然有客到山门。须眉奇(“太”)古,惹得小童嗔。  金穴回思当日梦,掷钱难买闲身。春华应醒梦中人,观棋袖手(“无语”),一著已输君。(收入《秦游词》。)

6、(a30)《鹧鸪天▪登骊山》(后略改易):赢步犹能直上颠,归来五岳小群山。遥看云气连秦岭,多有诗情到辋川。  分棣萼,堕钗钿,忍听鼙鼓梦当年。一生久惯惊烽火,只少褒姬笑我前。按:此词下阕首句,张伯驹注明“或‘愁棣萼,泣钗钿’”,定本即照此更改。

张伯驹曾说过:“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他一生“要在三个方面登峰造极,即收藏、京剧和诗词”,“致力最勤的还是词”,并且他致力于做词人,所以结集只有词作,不收诗(周笃文先生语)。刊行词集有《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时间自1927至1975,词作多达近千首。

他不仅勤力,诗才敏捷亦超迈常人。周笃文先生回忆说,“伯老写诗强调自然浑成,不事雕琢。他对我说:‘一听就能记得才是好诗,过于雕琢必伤真气’。”“作诗、撰联也无须打稿,便可一气呵成……他一题在手,稍事沉吟,即已成竹在胸……他的这种倚马快才,为我平生所仅见。”是以亲历者的角度谈张伯驹的诗词创作;如果我们读张伯驹词集,是很容易映证这种印象的。他的词总体风貌是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而又涵咏不尽。在这批词稿中反应出来的,则是他创作中严谨的一面: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作品与词友唱和,本身包含了分享、求教之意,改易本身也是词人创作的一部分。

抄录于信札上的词作,同样也会受到种种原因限制,或丢失或删除,而成为集外佚词。这批信札中此类作品亦复不少:

1、(a06)梦里啁啾翠羽过,醒来已换此山河。感时一溅花间泪,应比红妆额点多。

2、(a07)飘零身世等浮瓢,留枕凌波愿可超。天遣生来风雨妒,最堪怜日是花朝。

年华一瞬太匆匆,碧尽成朱梦亦空。敢怨东风狂似虎,白头不许对朝红。

次题:苍茫天地意何之,槐国兴亡事已移。欲向冬青同一哭,梅花犹自放南枝。

张伯驹张牧石及后代合影

这三首和诗,是张伯驹接到杭州诗人、“诗霸”周采泉的索书画信后和的(周的诗作,一如张伯驹致张牧石的词稿,都是通过书信交流的),他向张牧石介绍这位诗人“此人诗是较有工夫之宋诗,则虞专论宋诗,其诗尚不及此人”,评价甚高。周采泉的两首诗为《题石溪上人墨牡丹诗》两绝、《题方密之梦游罗浮图》两绝,可惜“案上诗词信件堆积零乱,无法整理,已找不到”,只留下零星两三句,如“义熙而后馀僧腊,漫写唐花荐岁朝”,与张伯驹的“梦里啁啾翠羽过,醒来已换此山河”相比如何,读者自可体会。

3、(a09)今夕明朝岁岁同,不知岁岁换颜容。一身漂泊如风里,万马迷离似雾中。  余敝帚,剩焦桐。秋花难比老来红,天罗地网人间世,何羡高飞避弋鸿。丛碧。

此通信札有注:“二首选一。‘过南斜街’和韵,可不存。首阕结句易‘逢春莫溅花开泪,留看风云幻海涛’。前‘看’字易‘忆’。”

按:此词即前引《鹧鸪天▪壬子除夕预作》的第二首,词集未收录。

4、(a12)《西子妆▪壬子小寒后过天津南斜街旧居,和牧石韵》:云冻天垂,雪飞地舞,乍觉斜街寒冱。堂前燕子是谁家,几沧桑、不堪重顾。年华未数。人笑问、客来何处,记当时、胜六郎颜色,莲花难补。  曾相觑。缥缈惊鸿,赋陈王句(此句疑脱一字)。宫邻天后近蓬莱,拟凌波、洛川轻步。明珰翠羽。犹想像、灵风流绪。奈春来、那更长飘梦雨。

按:张伯驹有《西子妆慢▪壬子小寒后,过天津南斜街童时旧居感赋》一词,收录于词集《秦游词》。张伯驹8岁随父亲张镇芳居住在天津南斜街,天津亦是他成长之地,所以有“燕子谁家”的感慨。张牧石《西子妆慢▪过故居》(收录在《梦边词》)有“十年经乱觅前尘”“频偷觑。掩泪吟题”等句,纯咏张伯驹事。张伯驹和的正是这一首。

5、(a11)《浣溪沙▪和君垣重九韵》:落帽登高少旧人,丹枫空自染霜痕。满城风雨又佳辰。  门柳渐疏鸦带影,柳花久断雁惊魂。年年作客滞征尘。

按:此阕词集未收。收录的是同一时期(壬子,1972年)张伯驹和黄君坦的另一首词《临江仙▪重九后同君坦、牧石看红叶,和君坦韵》。

年轻时的张伯驹

6、(a13)和牧石四章

美景华年去似烟,还羞潘鬓对花妍。一身更惜春无主,多在濛濛泊絮天。

已有酴醾浥酒馨,问能几日对娉婷。东风无意留春信,枉自争妍斗尹邢。

三生石已尽前因,无限繁华待后人。解道西风如菊瘦,自来秋士不宜春。

谷雨天时花乱飞,声声杜宇邀催归。明年仍有风光好,莫使游情与愿违。碧草。

7、(a15)《鹧鸪天》:藕孔藏身古丈莲,鸥吟共结梦边缘。陌头依恋寻芳地,楼外凄迷醸雪天。  追往事,惜余欢,莺声燕语转新年。莫愁酒尽春寒重,廿四番风到眼前。

按:张伯驹将吴则虞抄给他的一首词《一萼红》,转抄给张牧石,他后来有和此首(《一萼红▪和则虞韵》,见《秦游词》)。此首《鹧鸪天》夹杂于此信中。此信开头云“昨归京,值大雪”,词集中另有一首《鹧鸪天▪立春后一日雁塔看雪,即于是日飞雪中归京》,两词韵脚一样,可以互参。

8、(a32)《金缕曲》:明年余八十岁,君坦赠词预祝,和原韵。

苍狗浮云外。几经看、升沉荣辱,离奇古怪。百岁光阴馀廿岁,身岂金刚不坏。登彼岸,回头观海。粉墨逢场歌舞梦,莫还留,好好先生在。犹老去,风流卖。   江山依旧朱颜改。待明年、元宵人月,双圆同届。白首糟糠堂上坐,儿女灯前下拜。追往事,只多感慨。铁网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鸿词债。今丛碧,昔庞硙。

此信写于1976年,明年(1977)张伯驹将虚岁80,老友黄君坦提前贺其八十大寿,填了这首《金缕曲》,结句是“休错认,今庞硙”,张伯驹的和词结句则是“今丛碧,昔庞硙”,两人都提到了清代的官员、诗人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丛碧山房,因张伯驹收藏的第一张书法——康熙御笔的“丛碧山房”,就与他有关。按:硙字不押韵,当系张伯驹误书。张伯驹的“铁网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鸿词债。今丛碧,昔庞硙”一句,可以说写尽了沧桑,把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收藏和填词)都总结到位了。此信他还注明“预征津词家赠词,跟调不限韵”,张牧石有和《贺新郎▪丙辰冬月螴丈填是解,预祝碧丈八十寿,命和》一首。

9、(a31)《丹凤吟》:旑旎阳和天气。旨酒歌酣,香盈芸阁,银钩低处斜挂。下垂帘幙。芳期妒雨,转着飘谢,碎玉埋珠,谁怜轻薄。乱舞颠狂路柳,似雪如霜,飞絮堆满阑角。   怅望一年梦(疑有脱一字),送春倍觉风又恶,杜宇声声血,唤东皇回也,肠断空烁。欢情过了,倏忽翠凋红落。对影江郎花外立,更彤毫时握。点妆墨素,佳日须画著。

此首题识云:“今春花期较早,牡丹开候正柳絮飞时,然以风欺雨妒,花飘谢亦速。感赋此词柬金陵诸词兄正拍,辛酉春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又四。”按:张伯驹词稿刊行本截止1975年,此词此信写于辛酉,并谓“时年84”,则是1981年,系目前所见张伯驹词作中最晚者。在目前张伯驹词集中,亦未有《丹凤吟》词牌。

10、《有情天》:一刻值千金,依依老鸳鸯。恰未西莲叶,花开并蒂,游戏银塘。此日交杯醁醑,对影共重当。回首洞房夜,犹是新郎。  我亦画眉京兆,尚风流愿看,点额梅妆。谱枝头红闹,词妙字还香。更和鸣,氍毹梦里,白发新粉墨试逢场。斜阳驻、舞双双燕,无限春光。八声甘州谱,贺平伯词兄,中州张伯驹。

张伯驹《有情天》

按:此件为一书法横卷,系张伯驹、夏承焘、黄君坦三人为俞平伯的《重圆花烛歌》题词者。1977年,俞平伯为纪念夫妇结缡六十周年,作《重圆花烛歌》一百句七言长诗,当时的老辈多有题字、唱和,如施蛰存后来写了《贺俞平伯先生暨德配许夫人重圆花烛诗》并跋。这是当年的一件文化事件,《重圆花烛歌》后来由周颖南在新加坡影印。张伯驹此首《八声甘州》亦系于此年。

以上三首均系张伯驹最晚的词作,作为一位一生致力于做词人的人而言,其价值意义自不待言。在新近整理出版的《张伯驹牛棚杂记》里,有他的自供:

“我喜欢填词、聚餐、猜诗谜、打诗钟,春日看杏花,夏日赏荷,中秋玩月,重阳登高赏菊、看红叶,除夕守岁或公园茶话,或郊外游览,或集会联吟。”

张伯驹的这些生活内容,一一可以在这批信件中得到具体的实证,他过着一种特别中国传统文化人的生活,自信,自由,特别是将其置身于过去的历史场景中时,折射出的是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平复帖》、《游春图》、《上阳台帖》、《张好好诗》、《雪江归棹图》……为了这些顶级的国宝级文物,张伯驹卖房借贷,后来又陆续归之公藏。“张伯驹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书画,从品质上说是故宫书画收藏中的上上品,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捐赠占据了故宫书画收藏的半壁江山,这些捐赠至今仍然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荣宏君《国宝传奇——张伯驹》)我们在这批信件里看到的,是张伯驹后半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甚至贫穷到靠妻子潘素赶画买酒食度岁,他却一如既往的潇洒淡泊,乐天知命,不被俗事所束缚,徜徉在高华的文字世界里,具有着大智慧的光芒。

周笃文先生谈到他这位恩师时说:“张伯驹先生的这个‘民国四公子’,最出色的就是他了,可以比美战国时候的四公子。张伯驹先生坚持他的文化本位,尽了这么大的努力,真是像我的老师启功先生讲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搁到《史记》里的四公子他不逊色。他在文化上做出了贡献,他的高尚的人格、风流潇洒的气质,是世上少见的。”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礼赞。也只有周先生这样长期追随张伯驹的学者才能得出这样的评价,“坚持文化本位”准确地向我们展现了立体的张伯驹——他属于为中国文化续命的那代人。

张牧石挽张伯驹诗句

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去世,享年85岁。曾经长期书札往还、商量词学的张牧石写了两首挽诗:

挽丛碧丈

七十二沽春水鲜,金盘敲韵忆从前。他年有梦寒山寺,怕听钟声到客船。

残泪依稀湿梦痕,海棠时节又黄昏。剩春从此应难展,恻恻风光李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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