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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个空调工人死在这个夏天


出了事,赔钱,工人的命是有价格的。

未缴纳工伤保险的背景下,劳动关系一经认定,用人单位需自行支付一次性工亡补助金94.8万元,而购买一份按年卖的雇主责任险,价格在一千块上下。

张家朗说,“都习惯了,哪有网点不死人的,老板们这么说。”

去年10月,发生在广东的一起案子让张家朗印象深刻。早上10点,一位空调工人爬出7楼窗户,由于现场没有任何空调机位,他踩在外机支架上。就在解开安全带挂钩,刚准备更换挂点的档口,支架突然断裂,人和空调外机一齐坠落。

事发后10分钟,理赔员赶到现场,地上一滩血迹,尸体尚未被拉走,新来的安装师傅已经接替了工作,将掉落的空调外机重新安装回去。

“要赶时间,要确保工单完成。”张家朗理解,“但人是不是就像个耗材一样?”

三年前,张家朗面试这家保险公司时,老板解释,保险是一个美好的行业,是所有人帮助所有人,它有公益属性,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每年正月,老板们都去寺庙,为工人师傅们祈福。

张家朗确实被情怀所吸引,但渐渐地,他也意识到卖保险不是做慈善,首要目的还是赚钱。

因为工作需要,他时常得在新媒体平台做安全宣传。哪里出了事故,他如实写出,作为反面例子提醒工人注意安全,结果“格力、美的一个电话打过来,就让我删稿,(他们)不希望这些事故被社会知道。”也不能不删,保险公司的大部分保单都是美的、格力在买,下了班,张家朗还要跟网点老板、厂商高层应酬。

减损的口号是今年年初提出的——一个案子,本来要赔150万,用各种理由最终赔下来50万,这就算减损成功。每年,保险产品的设计方案都会更新,删改、增减赔付条款,降低理赔率。

张家朗告诉我,去年公司全期赔付率过100%,等于每卖1个亿的保险,就得赔出去1点几亿。用老板的话来说,没有办法,不减损的话明年就倒闭了。

微信里随时弹出的死亡通报,曾让张家朗低落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你要问我对这些死亡有什么感觉。”他说,“我觉得我也麻木的。”

安装费:90元与1万元

理论上,空调安装工的收入由三部分构成,安装费、材料费加高空作业费。以南京为例,一台空调的安装费是90块钱,由厂家出,两位师傅平分。材料费里,外机支架40元一副,铜管80元一米,打墙孔60元一个。

格力、美的的安装服务收费标准里有一项,4楼及以上安装空调,工人还可以向客户收取100元高空作业费。但很多师傅收不到这个钱,客户会问,厂商说了免费安装,为什么还问我要钱?

2018年,央视《新闻1+1》报道了空调维修行业“无病造病”、“小病大修”、“乱收费用”等现象,白岩松评论道,“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家电维修业几乎是可以公开营业的、但有准黑社会性质的行业。”

在抖音上,这句话引起了大量工人师傅的不满。南京的维修工赵师傅也为自己不平,“材料(比如电容)本身的价格是很低的,但首先你要找到问题,其次你要能把它换上去,最后你还要管一年内保修,交通成本、时间成本……所有的风险都算在内的。”

赵师傅经常说“尊重”。2006年,他离开工地,进入空调维修行业,学习技术,为的是不做社会最底层。“现在也是底层。”他又补充说,“但起码住的条件比工地好多了,有热水,没灰尘。”

07年,大年三十,他没回湖北老家,留在南京给客户修空调,他说,别人嘴里对你表示感谢,其实心里面很鄙视你。后来他就再也不在年三十接单了。

他不抽烟,也不会在六点以后接新客户的单。原因乍一听有些令人费解,他解释说,非工作时间去客户家里,客户对你不会特别尊重。

为了看起来专业,再热的天,他也坚持穿长袖衬衫和西裤。他提醒我,跟着他修空调,要格外留意客户听到价格时的表情和反应,那个瞬间,他觉得最具有戏剧性,也最能表现出这份工作最具体的艰辛——不被客户理解的艰辛。

师傅们也常常拿欧洲来对比。“界面新闻”报道,以德国为例,一台制冷功率为3400瓦(约1.5匹)的空调,安装费一般需要1500欧(约1万人民币)以上。

即便知晓道理如此,我也是在跟着赵师傅修了一天空调以后,才明白人工成本的含义。

赵师傅出工,习惯将安全绳拴在室内、空调内机的铜管上。铜管缠了扎带,结实;绳子拐弯后,拉力能大幅减弱。踩空是家常便饭,所以鞋子得讲究。赵师傅穿休闲皮鞋,软底,浅口,硬底深口的,脚弯不过来。不能穿运动鞋,鞋带长,鞋边宽,踩窄地儿脚使不上力。

8月22日那天,早上九点出门,跑到第五家时,赵师傅的面包车已经驶过南京四个区,跑了70多公里。

傍晚五点,我们拎着水管、5斤重的五点式安全带、15米的安全绳、工具箱和一罐制冷剂爬上五楼。

他先是爬出窗户,攀爬至窗户侧面、凹进墙内的室外机平台,打开木质的百叶窗,斜坐在那儿,给室外机加了二十分钟的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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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傅在五楼室外机平台作业

然后,他回到室内,以同一站立姿势,修了近一个小时铜管接口。在空调坏了的室内,仅仅是待在那儿,我都感到呼吸困难,汗流浃背,虚脱得如同刚跑完800米。我忍不住渴,下楼拿了两次水。

我得承认,我是这个国家低人工成本的受益者,并且有被惯坏了的迹象。一年前的夏天,我在凉爽的空调房里,请师傅上门看外机噪音问题,对他收了上门费而耿耿于怀。

“不错的工作”

赵师傅今年37岁,住在南京理工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区。一楼的院子里堆满了这个夏天回收来的二手空调、铜管和洗衣机,往里走,他租下了两室一厅,也住家,也做办公室。

年初,赵师傅点蚊香,没注意,火焰直接蹿上了五楼,对着院子的墙熏得漆黑一片。所幸没有人员受伤,他给楼上的邻居们换了六台空调,重新刷墙,赔了不少钱。但这场意外也让赵师傅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了这里还住了一个空调维修工,赵师傅的生意竟也跟着火起来。

六七月,赵师傅的公司接了714件维修单,挣了16万。

赵师傅也吃过高空作业的苦。2015年冬天,他夜里出28楼的高空修空调,飘窗底下的空调外机没有固定,稍微一搬动,他就和空调外机一起,从28楼掉到了26楼。幸好系了安全绳,没出人命,但自己跟客户都吓了一大跳。

但即便如此,赵师傅依然认为维修空调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事故率、死亡率起码比卡车司机低。

在南京,我还见到了赵师傅的学徒小江和小胡。赵师傅成熟稳重,他们则更年轻,生命力蓬勃,有着不同于脑力劳动者的强健、质朴与勤恳。

25岁的小江这个夏天刚来,他评价眼下这份工作:有技术门槛,只要肯吃苦,就能在一个夏天挣完别人在厂里一年挣的钱。更重要的是,自由。能出门,生活就不会像在老家开理发店那年一样,白天在一楼理发,晚上睡在二楼,睁眼闭眼,恨不得24小时都在店里,没见过室外的阳光。

小胡,19岁,江苏宿迁人,活泼、话密,喜欢说“反正我不怕”。今年夏天,他出了两次事故,一次踩了钉在空心墙上的支架,从二楼摔下,万幸是屁股先着地,另一次,踩到了空心砖,从三楼摔下,万幸是抓住了栏杆。

“没事。”他说,“反正我不怕。”

高空作业证,他们都没有。说法不一,赵师傅说,农村长大,他从小比别人擅长攀爬。小胡告诉我,非要找的话,除了厂商售后,80%的人都没证,不恐高,基本就能干活。

从老家火锅店辞职后,小胡来南京跟赵师傅学了一年技术,今年他开始单干,一天修八九台空调,收入和师傅对半。

单独高空作业容易出事,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个人一块出工,起码有个照应?师傅今年没招到多的学徒,他说,再找个人,收入还得再对半。

做学徒,包吃包住,淡季一个月拿3000块的死工资,他通常打2000块回家。哥哥三级残疾,干不了活;父亲欠着外债,有案底,常年不着家,他必须对母亲好点。

对于未来,小胡有非常清晰的规划:每年夏天挣到6万以上,六七年之内,在老家买一套房、一辆车。“到二十五六,我妈就该催婚了。”小胡说。

他对空调维修行业有自己的信心,“这个行业也不算夕阳行业,六七年还是能撑过去的,96年就开始有空调,那时候不也是挂壁式的吗?”

再往后,他就不想干这行了,他说,他还年轻,不想和他师傅一样,把一辈子都搭在修空调这件事上。

赵师傅也有自己的梦。那天晚上九点收工,性格沉闷、不爱讲话的赵师傅突然兴致盎然,他告诉我,他希望能在南京做滴滴、贝壳那种模式的生意。

2020年,受疫情影响,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他把辛苦多年买下的房子卖了,把钱投在了搭建家电维修APP和微信小程序上。

临走时,他站起身对我说,“这次和你聊天的身份是赵师傅,希望下次见面时我的身份是赵总。”

文中周虎、张家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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