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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航班MH370,以及乘客家属经历的十年


其实,这是姜辉受访时的原话。「苦中作乐吧,否则也活不到十年了。」他在群里解释。

有家属打圆场:「用词不当,『安慰』或者『欣慰』比较合适。」

误会解除了,但徐京红并不打算就此停止。「事到如今既不欣慰也不安慰,除了无语之外还是无语!不想骂脏话可是真的没啥可说的,我们这群人都没了,这一代当事人都没了,就成了!」

能感觉她对媒体的抵触。「我很讨厌那种一到裉节拿我们炒两天热度,完成你们的业绩,拿我们当盘黄瓜炒炒,放凉了又扔了的感觉。不是没有啊,你别不承认。」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抱怨随时倾倒而出。但她同样担心事件被遗忘,「又怕别人过度消费我们,又怕别人不消费我们」。

她不想被「马航家属」的标签贴一辈子,但这由不得她。那些感受无时无刻不在涌现。开庭时坐在法庭上,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小丑,想象着别人的内心台词:「这些人就是370的家属,你看他们多可怜。」以至于法官让家属逐个阐述,轮到她时,她脑子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与我见面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出于对失控的恐惧,她请求权义陪同),她仍然难以逃脱那种被审视的感受:「伤口结痂了吗?快来让我们看看,还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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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京红妈妈的家里,墙上写着菜谱,由于母亲失联,很久没用的瓶子上都落满了灰。

当MH370事件悬停在一片混沌里,世界一分为二,身在其中的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人。看到一些MH370报道下评论诸如「那会儿我还小呢,我现在都工作了」,明知网友没有恶意,徐京红也浑身不舒服。家属们都听不得旁人劝慰时说感同身受,没有亲历,怎么可能感同身受?有次,一位官员会见家属,用了这个词,一些人的情绪被引爆了,要求他撤回这句话。「走出伤痛,重新开始」这类通常适用的劝慰话语用在他们身上会起到反效果。一些人也反感别人鼓励要坚强,「我就是一个受害者啊,你们凭什么让我们坚强起来?」朋友问徐京红:「你们那个事情怎么样啊,处理完了吗?」她咬着牙答:「没结果呢。」心里想的却是,「什么叫处理完了吗?」

「(我是)被迫地成为一个集体里面的一员。」徐京红说。「有一阵我特别特别的恨。」常有无名怒火涌起。任何有370的字符都会刺激到她,开车看到前面的车牌号,「恨不得追尾」。她不断地退家属群又被拉回来,不断拉黑别人又放出来。有时因为一句不爱听的话,有时只是因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或者干脆没有理由。

她的暴躁会波及到生活中的人。到了节点,家里气氛变得紧张,大家都假装把它当成普通一天。没人敢惹她。情绪化过后,又是无尽的愧疚。朋友何其无辜,孩子何其无辜,她想。MH370消失的3月8日,恰逢她的结婚纪念日,这十年来从未庆祝过,「有时候我觉得对我先生很不公平」。她感到她的负能量扯了其他家属的后腿,愈发不敢在群里说话了。

事发一年后,她把标注着MH370的飞机纹在手臂上。那是一个冲动决定。丈夫看到后暴怒,认为她在伤害自己。她连解释都懒得开口,直接回道:「你管得着吗?」每次洗澡都是一道提醒,她被反复刺痛着。小儿子有次看见,问她疼不疼,她只是告诉他,不可以效仿,就哭得难以自控。懂事的大女儿见状急了,把弟弟拉出去骂了一顿。他们从未讨论过马航相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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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京红的文身。

马航事件像个黑洞,把她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吸走。她曾经是一名翻译,事件发生不久,她无力工作而辞职。她忍不住点开家属群里的每一条消息去看。明知道看完心情会变得糟糕,明知道即使划过去也不会错过什么,将之屏蔽又不甘心。看完的消息,她马上手动删除,好像唯有那样做才能减轻一点负担。

她想,相比有信仰的外国家属,中国家属更难,因为无所寄托。家属集体去雍和宫祈福时,她一步也不迈入,那里明明挂着「六道轮回」的匾额,「你不是希望你们家属是活着的嘛」。

她认为这个事件改变了她的世界观,「我一度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所有人都是善良的,但通过370,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充满恶意」。她说,「我宁可去关爱流浪动物,我都不关爱人。我觉得不值得,人间不值得。」

这当然有着气话成分。实际上,她是个温柔、慷慨、易于相处的人。总请大家吃饭,在不和的家属间调和矛盾。与我谈起权义时,她首先站在他的角度,因为大量的相处与情感投入,「其实他很受伤」。

但MH370事件该恨谁呢?徐京红找不到对象。

事发后,机长扎哈里劫机的猜测甚嚣尘上。但经过调查展开,对他不利的证据排除了。3周年集会,我见到了扎哈里的朋友同时也是他公开的辩护者张福明,他并未遭到其他家属的排斥。马航(MAS)在2015年破产重组,马来西亚通过国内立法(即765法案),新马航(MAB)不继承债务。国内的办公地址从北京搬去上海,负责人员都换了。徐京红纹在手臂上的MH370,作为航班编号被永远取消了。某种意义上,实体的「敌人」凭空消失了。

事件后续处理上,家属对马方有许多指摘,他们恳求得到一些起码的仁慈,诉求被回应,疑问被解答,一些措施能够更人性化(马方提供的调查报告没有中文版本)。但国际与国内的相关力量也没有强势介入。一封封请愿信石沉大海。

悲伤当然是一种压倒性的情绪。但家属们的痛苦,从来不止悲伤。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孤独的感受,找不到群体之外的同病相怜的难友。徐京红只是其中一个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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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京红

斗士

听姜辉讲述这些年的故事,你很容易被他的执着与勇敢所打动。他用最轻松的话语描述那些最艰难的历程。说到在非洲搜索残骸时,太阳晒得沙地发烫,他只能「脚尖蹦着走,但是那个活血呀,化瘀」。在树桩下休息,遇到毒蛇,「栗二友说跑,我们俩撒丫子就跑回来了。」这些年我对他做过多次采访,从未见他哭过。即使谈论着伤心的事,他嘴角也时而浮现出笑容。唯一的波动是,他承认,每次采访前,他都会失眠。

有时,是某种天真。他曾告诉我,想通过众筹,在南印度洋做漂流测试,沿着专家预测飞机落点的一片弧形海域抛下信标,看看到底能漂到哪里。他还想发起网络签名,请求白宫公布军事基地的雷达信号,以了解MH370的飞行轨迹。我不会理解为这是他的某种大话。他做了大量细节部署。这些计划最终都流产了。

他是那个试图托起所有人的人。权义记得,2015年7月第一片残骸被发现的那天,所有家庭极为悲痛。那晚,徐京红喝得烂醉,姜辉把她送回家,安顿好,骑着一辆自行车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权义想:「他们俩都是一样的身份,他得要承受一个多大的能量啊。」

「我觉得他挺能隐忍的,很克制。一直保持那份理智,是很难受的,发泄出来会好一些。」徐京红说,「他一定是有内伤的,他自己消化,不会让别人知道。」

法律是姜辉的武器。美国、马来西亚的诉讼他均有参与,还在中国先后提起五六个马航相关的官司,其中对马航代理律师的名誉权诉讼,仅索赔154元,而翻译和公证费就花了近万元。目前已有结果的诉讼,都失败了。

按照他目前的说辞,他有新的武器,他人永远无法夺走、弱者也平等拥有的武器:时间。「媒体、法律和政府不是我们能掌握的,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支配的。时间才是我们唯一的武器,所以坚持下去才是一个最优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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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5日,北京,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前,姜辉和部分家属向马来西亚驻华使馆工作人员宣读抗议书。

坏消息越多,他状态越乐观。近几年,我数次见到他在社交媒体说到诸如此类的话:「否极泰来,今后再有任何消息,都是好消息了。」谈论任何一个话题,姜辉都能找到一个积极角度,甚至对MH370被人慢慢遗忘都不感到恐惧,这时,他的论述会突然转向宏大:「人类能够繁衍到现在,出于两点:一个是好奇心,一个是爱心。分析这事到底怎么着,你好奇不好奇啊,好奇吧。它一定会推动这个事情发展。」

我问他的乐观从何而来,他却给了我一个不同的思考方向:「如果只有一条路可选的情况下,不管悲观跟乐观,都要走这条路。你是愿意乐观地走,还是愿意悲观地走?」

一些改变的发生,是因为他在行动。在他要求下,家属的接待工作从国家信访局的窗口转到外交部。2018年马方拟发布《最终调查报告》,他提前收到消息,发现如果使用这个名称,按蒙特利尔公约,国际调查组随后将顺理成章解散。经他抗议,报告名称改成《安全调查报告》。这是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小胜利。不过,这个改名并未改变调查组解散的结果。

作为儿子,姜辉无可指摘,但作为父亲和丈夫,姜辉是让人担心的。他在2015年被公司辞退(官司打了几年,他最终获得一笔赔偿),再也没有工作。「坐吃山空呗」,他半开玩笑。他告诉我,后来这些年靠积蓄做投资,但据权义说,姜辉也做过一些在家的兼职,比如把家里变成拼多多的一个自提站点,比如客服。

有意无意地,他会贬损从前的工作。如果MH370事件从未发生,他说,他大概还在那家公司,「可能职位更高一点,但是还过的那种牛马不如的生活,跟生产线上的工人是一样的,你是一辈子在那打螺丝呢。」在他看来,现在过的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身为职业经理人时,他年年要用最新款手机,现在手上这台六年没换了。「原来很在意的东西,排场、面子、人际关系,现在我不在意了。」他说。但他也强调,家人的生活标准并没有降低。他有了大量时间在家里陪女儿。

但怎么可能没有亏欠呢?「出去做的每一件事情是不是要花自己的时间?他的时间是家庭的,对吗?不是他一个人的。更可怕的是他是不自知的。」徐京红说。

2014年,姜辉的女儿只有5岁。她一天天长大,他们从未谈过马航的话题,他也从未向她解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有一天,她却突然跟他提了一句:「爸爸,你是不是该工作了?」

「你爸不工作也有钱拿啊。」他向我转述他的回答。「面子不能丢,但是具体的事咱也不能说太细。」

我向他讲起一位叫郭利的新闻当事人,因为旷日持久的较真式维权,失去妻女的理解,与他切断联系。姜辉说他在避免这种结局的发生,也有兜底的举措,「给我闺女买了好多保险,有没有我,她成人之后都会有一笔收入。」但郭利的故事显然击中了他,随后一段时间,他表达有些混乱,当话题转向其他地方,他又主动拉回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个郭利,让我觉得很难受。」值得,不值得,哪些轻,哪些重,他反复自顾自嘟囔着。这是他极其偶然流露出的一个脆弱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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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4日,北京,凌晨1时许,刚刚送喝醉的徐京红回家的姜辉。当日,法国检察官宣布在留尼汪岛发现的机副翼确认来自失踪的航班MH370。

在媒体眼中,他是马航家属代言人,有相关专业背景。其实,他搭建了某种滤镜。他在通讯公司工作,但是在销售而非技术岗位。大学所学的理论,离搜索飞机的具体实务相距万里。「他是后学的,各种技术、参数,(飞机)到哪,洋流……」权义说。

「我觉得他有被架上去下不来的嫌疑,被大家捧得太高了,他都无法脱身,这对他很不公平。」徐京红说。姜辉却说,他选择的路与群体并无关系,「我敢对我自己说,我一个人我也能走到今天。」

他认为没有人是天生的斗士,或者说,「每个人实际上都是一个斗士」,在特定条件下,被激发出能量。驱动他前进的动力其实很简单,要给机上的母亲一个交代。但他也是孤独的。当我问他,还有哪位家属像他一样,至今还在不懈做着研究、调查,他只提到了一个名字:文万成。尽管他们至今彼此嫌恶。

但即便执着如文万成,十年的时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早些年,文万成与其他家属的格格不入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谁与他理念不同,他就攻击谁。他还曾说,「我要找儿子,谁要是阻止我找儿子我就杀了谁。」

到了第十年,许多坚硬的东西重新变得柔软。曾经,年轻一代谈论重组家庭的可能性,引起老一代的不解与抵触。「妯娌之间的,父母跟儿媳之间,堆成了很多仇恨。」权义说。但最近一次电话中,文万成告诉我,他甚至劝过儿媳妇:「你的老公,我的儿子,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你看你再找一个吧。」

元宵节,他和亲家吃了顿团圆饭。「儿媳妇,你知道我现在花钱,花的谁钱吗?」他对她说。

「花的你的钱。」儿媳答。

「不对,都是花的你的钱。花一分也是你的,攒下一分也是你的。我们必然有老的那一天,俺得依靠你。两个老人最后的财产,都留给俺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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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的姜辉。

消磨

过去的十年中,2018年是家属极度挫败的一年,打击接踵而来。

2018年5月,美国海底探测公司「海洋无限」对MH370的搜索中止了,那也是至今为止最后的搜索。7月,国际调查组对MH370的《安全调查报告》发布,这个事实上的最终报告内容并无新意,不过是对之前每年发布的中期报告的重复,飞机消失的真正原因无法确定,「不排除第三方干预」。年底,国际调查组解散,空港中心接待处也关闭了。

家属期待法律能够彰显公义,能够以判决而不是让他们倍感屈辱的和解形式得到赔偿(哪怕要将其中一部分付给律师),最保守的期待也是,令那些与马方、波音公司沟通中被匆匆带过或者从未回复的疑点,能有摊开讨论的机会。他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终局比想象中来得要快。2018年10月,家属在马来西亚对马政府的行政诉讼败诉(因为二审每人需交纳高达十几万元的法庭费用,诉讼没再往下进行)。11月,家属在美国提起的对波音的民事诉讼,被一审法院以「不方便管辖原则」驳回(2020年上诉法院维持这一判决)。这些诉讼以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走向失败,在媒体上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2018年,李秀芝走了。女儿是乘客,直至去世,她每个月给女儿手机续费。哀悼信息在群里连成长龙。随后这些年,在马航家属大群里,我看到过几次家属去世的通报。

叶伦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体重超过200斤,腿脚不方便,总搭姜辉便车去空港中心接待处,后因对残骸的不同看法,与姜辉疏远。叶伦在2023年4月去世,只有57岁。发布消息的人写道:「他去了那个没有失联的天堂和他的双亲团聚了。」这句话构成一个伤感的悖论:叶伦是个阴谋论者,相信父母被秘密关押在美军冲绳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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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0日,北京,马航失联乘客部分家属聚餐,三名女性家属抱在一起痛哭。餐桌后,姜辉身旁坐着家属叶伦(左后二)。

我注意到,叶伦噩耗传来,大群里只跟了零星几条留言。「过去我会在群里说一句客套话,那天我就没有。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在群里的那些老人。」白栓富说。

「能说什么呢,无非是让大家更悲伤。」徐京红说,眼泪从她脸颊滚落,「我想每个人心情都应该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这些年下来,至少有十几个家属去世,其中也包括她的父亲。一些噩耗没有在大群发布。

徐京红永远记得,父亲临终时对她说的一句话:「你看你妈这个事情也没个结果,不甘心啊。」

父亲去世后,有一天,徐京红产生一个念头,想给母亲做个衣冠冢,让父母合葬。她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权义,希望他来拍照做些记录。权义知道,决定是沉重的,她在寻求告别的一种仪式。但这件事卡在一个环节,她无法逼自己去法院宣告母亲的死亡。

MH370乘客的生死,不仅是一种认知问题,也是一个法律问题,涉及私家车年审、房产过户各个方面。在一些人看来,不得不去开的死亡证明,就像亲手杀死了亲人。因此,有相当一部分人(他们几乎是年长父母)宁愿相信「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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