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号:TTT

一个不治病的门诊,与四百万厌恶自己身体的人


我们得理解,它跟治疗高血压是不一样的,如果血压超过140/90,就必须得用降压药把它降到正常水平,这个是完全由医生决定你的治疗方案。

但跨性别不是这样子,我们会在探索的基础上,跟据来诊者自己的体验,一起商量帮助他们的方法。在探索过程中,医生扮演着一个协助的角色,告诉你有哪些选项,什么是非医疗的,什么是医疗的,效果能达到什么程度,风险是什么……到最后还是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用这个方式。

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需要强制纠正的病变,他们的身体是正常的。

正面连接:探索是指什么?

潘柏林:这个“探索”是指:我们会给TA一套题,让TA在一定时间段内反复确认自己的答案,看对方性别不认同的程度和广度,到底不认同多长时间了,带来了多大的焦虑。比如,TA对身上每一个性征,接纳程度怎么样;如果进行改变,对改变后的样子,要承受的社会压力有没有足够的理解。

探索具体做多长时间,我们会根据初次面诊的情况做一个判断,比如说来诊者已经过了青春期,对这个问题看得也很明白,或者已经体验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确定这个治疗是适合TA的,这个探索时间就可以很短。

目前我们做的一个特别大的科研课题,叫做“自我探索课”。就是研究一套课,让你更清楚更准确的对自己有一个判断。这套题不会要求来诊者在一天内完成,我们需要TA在一段时间内反复验证题的答案。

感受是最不会欺骗自己的,你是不是为某个方面持续焦虑,这个是最直观的。心理学上对焦虑有个很成熟量表,但它是评估整体的焦虑状态,而我们会直接问来诊者对具体对某个方面的不接纳程度,0分是完全不接纳,10分是完全接纳,大概评一个分。三个月后再评一下,如果持续都是很低分,对方又有改变的愿望,我们就可以给TA一些医疗建议。

比如一个人不喜欢自己的喉结,今天不喜欢,过了一个星期,一年,还是不喜欢,而且这种不接纳是越来越严重的,以及,TA对喉结去除手术各方面的风险都了解得很清楚,那我们就认为TA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

另一方面,还有社会对你的看法,你行使社会功能的难度,比如上厕所去哪,变过来以后原来认识的人怎么看你,都是需要考虑的社会压力。这个标准完全看来诊者自己的判断,每个人所处的环境都不一样,我们只能告诉TA需要考虑哪些问题,真正决定的过程还得自己完成。

跨性别治疗“治”的是什么?

正面连接:您是如何了解到跨性别这个群体的就医需求的?

潘柏林:2005年,我还是个年轻的整形外科医生,第一次在医院接触到了所谓的变性手术,我就找了一些这方面的文献,那时候跨性别群体还有个很古老的名字,叫做“易性癖”。(后更名为“易性症”,指渴望以与自己的指派性别或称生理性别不同的另一种性别生活并为人所接受的心理现象。)

当时我是住院医生,做性别重置手术的跨性别者提到过激素治疗,我在同行中问了一圈没有人知道。从那时候我就意识到,针对这一类人群的医疗,肯定不止一个手术那么简单,他们需要一个全方位的诊疗,包括心理、内分泌、嗓音转变、家庭宣教、辅助生育,等等。手术只是其中一个手段,它还涉及很多需求。

打比方说,男跨女的手术,我们现在能做的是阴茎阴囊切除,再给TA做一个阴道,阴蒂和阴唇也都做出来。但是不是TA就能完全接纳自己了?可能对大多数跨性别者来说可以,因为外观看起来已经很像了,也可以去派出所改身份证性别了。但也有人不满足,TA说我没有子宫,生不了孩子,也有人会说,我的前列腺还在。这是特别深层的男性器官,对于女性外观没有任何影响,但TA就会觉得这个东西还在,自己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当然,切除前列腺不是我们的常规项目,一般来说没有必要。

还有,比如男跨女做性别重置手术之后下腹疼,医生一看是个女性,就想会不会有妇科疾病的问题,但这个时候TA是不愿意告诉医生自己是个变过来的人,所以对跨性别女性来说,常规医疗也是一种考验。如果常规医疗也在我们团队进行,他们就会舒服很多,不用解释太多。

也有男跨女对自己的身高不满意,一米八几,觉得太高了,我们会给TA做心理疏导,或者指导对方通过服装搭配,充分利用你的身高,看起来更女性化一些。我们也有专门负责形象气质设计的医生,就像设计师一样。

我们定义我们的医疗项目叫“性别工程”,这是一项需要多学科共同参与的工程。

正面连接:您的团队是如何组建起来的?

潘柏林:2015-2016年我就开始琢磨这个事情了,逐渐想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还需要其他专业来参与,有一个多学科协作的团队。迫在眉睫的是内分泌科,负责激素治疗这部分。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医院的音乐社团活动上和一个内分泌科的医生聊起这件事,他对这个专业很感兴趣,很快他就成了团队重要的成员。后来我又找了一个心理方面的医生,最早团队只有我们三个人。整个过程是从2016年到2018年。

因为性别重置手术它不只是一个手术,包含很多项目,从头到脚都有。我们北医三院整形外科的特点就是专业化,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专业。我们就找了几个专业医生,有做会阴的,有专门做胸的,也有专门做面部的,我们加在一起,队伍就比较壮大。现在我们团队核心整形科医生越来越多了,年轻的医生对这个也挺感兴趣。

到现在核心成员大概有7个人,再加上周边的(其他科室的)医生得有十几个人,已经达到一个MDT的基本配置——MDT的意思就是分步骤多手段进行协作医疗。

正面连接:跨性别医疗都有哪些治疗手段?

潘柏林:我们有一个顺序,先从没有风险和代价的非医疗手段开始,比如通过跟理解的人倾诉,减轻点压力,或者多关注学习和工作,转移注意力,冲淡这方面的关注。再或者通过改变外观:衣装、化妆、头发等等,打扮成认同的性别的样子。

如果这些方式能帮助到来诊者,那当然是最好的,没有任何医疗介入,也就没有任何风险。如果这样不行,我们再考虑用医疗的方式。

医疗的方式分为激素、手术、嗓音治疗等等。

激素治疗对于男变女有几个效果,第一个就是胸部可以发育,其次皮肤会变细腻,体毛减少,性欲和勃起频率降低,睾丸体积也会下降,肌肉线条变柔和,体脂重新分部,从一个男性身材逐渐变成女性身材。激素在女变男的效果就是让月经停止,肌肉变强壮,体毛增多等等。

那么手术部分比如男变女,就可以做面部女性化手术——割双眼皮,下颌角变窄,人中变短,嘴角上提,嘴唇变得饱满等等;其次是喉结,这也是男性的特征之一,可以考虑做喉结缩小手术;再往下是胸部,如果对方希望有胸,就可以做隆胸手术;最后是下体,把阴茎、睾丸、阴囊切掉,做个阴道出来。

女变男的手术一般很少涉及到面部,通常是做乳腺切除,乳沟乳晕缩小,然后是下体,把子宫、卵巢、阴道去除,再做一个阴茎。这些都是成熟的手术项目,除了手术和激素之外,还有激光脱毛、嫩肤、美白等医美项目。

所有的项目都根据对方不接纳自己的方面来选择,而不是都必须做,也没有一个特别的先后顺序。

正面连接:有没有印象深刻的成功案例?

潘柏林:大部分人做完治疗后精神面貌肯定都会比以前有明显改善。有一位女跨男做完手术以后,找了个女朋友,两个人都算是做了下体切除手术,然后TA也提早做了冻卵,自己找了途径,真要了孩子,一家三口生活很和谐。我们都很替TA高兴。

这样的例子不少,最终通过手术,顺利改变了身份,找到合适的工作,实现了他们这个群体中所谓的“过关”,以一种全新的身份面貌来融入这个社会,跟过去彻底说再见了。很多人会把手术那天作为自己的生日或者纪念日。

正面连接:近几年,关于心理性别为女性的跨性别者是否应该去女卫生间、能否参与女性体育赛事,网络上有很多争论。您对此怎么看?

潘柏林:这其实超越了我们医疗的范畴了,确实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从我个人观点来看,如果原来是一个男性,通过医疗变成一个女性后,去参加女性的体育项目,甚至说不一定进行了医疗,只是更改了性别信息去参加这个项目,确实可能会有一些不公平的存在。但如果不让这个群体去参加,从社会的角度好像又剥夺了他们获得这些赛事资格的权利。所以如何去界定,是一个需要很深入探讨的问题,恐怕不是我们做医疗的人能够决断的问题。

如果在一个很松的地方,TA只要说我认为我是女性,我就能进女厕所,确实会有风险,肯定也不太合理,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多设立第三性别厕所,这是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了。但没有这么好的条件的情况下,确实也很难办。

点击图片看原样大小图片

跨性别门诊多学科讨论案例现场

“很多人问,潘医生你有孩子吗?你孩子要变你怎么想?”

正面连接:跨性别门诊的医生和其他科室医生有什么不同之处?

潘柏林:其实我们跨性别门诊的医生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心理咨询师,要照顾对方的情绪,用语也得相当小心,都会事先学习一套语言标准,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比如“变态”,“变性人”,“XX癖”,“疾病”,这些还是比较容易想到的。如果你看到一个来诊者的身份证是男性,就说“小伙子坐下来“,这也是不友好的。

除了医学专业的知识,我们还必须要对跨性别群体和跨性别医疗有足够的了解,一个定义叫“多元文化胜任力”,就是你你能理解性多元文化,能够准确的跟跨性别者沟通、准确用语,包括给他们出治疗方案。我们会有相应的培训,一般来说一年有一次研讨会,会有国内外的感兴趣的医生过来参会,另外我们的社群也每年都会组织一次线上的培训会。

目前还没有官方的跨性别医疗的资质认证,这需要一些过程,我们希望它逐渐变得更加体面一些。跨性别医疗项目本身还是一个新鲜的东西,医学院里没有这个专业,教材里也没有,甚至现在协会的设置当中也没有。

但现在已经逐渐在做这方面工作了,去年成立了第一个性别医学的行业协会。2022年出版的《易性症多学科诊疗专家共识》,这是国内第一个有关跨性别诊疗的规范性文件,上面有整个诊疗流程,怎么去探索,激素该怎么治疗,手术该怎么做等等。

国际上还有个世界跨性别健康专业协会,叫WPATH,1979年就成立了。这个协会定期出一份指南,规格比《专家共识》要高,是建立在循证医学基础上做的,刚才提到的一些流程,就是依据这套指南。最新出的指南是2023年的第八版。

正面连接:作为跨性别门诊的医生,您的压力主要来自于哪里?

潘柏林:近五六年,跨性别者的来诊人数每年以60%的速度在增长,去年我们接诊的跨性别患者大约1500人次,人数大概是800多位。其实两年前门诊就已经非常饱和了,一个医生肯本看不完,后来就发展成4个医生,依然还是很满,很难挂到号。

现在跨性别门诊有4位医生,一周有5个半天的接诊时间,分布在周一、周二、周四和周五。每个半天最多时候接诊二十多位,少的时候也有十二、三位,即便是时间比较充裕的情况,平均每个来诊者只有15-20分钟,是不够的。如果家长和孩子一起来的,一讲就要一个小时,才大概能讲明白。

接诊造成的压力我还是能承受的,毕竟这么多年了,有心理准备了。我的焦虑更多在于发展方面,我们经营这样一个边缘化,不是所有大众都能认可的专业。我们在一条别人都不走的路上,在摸着石头过河。

很多人问,潘医生你有孩子吗?你孩子要变你怎么想?甚至有一些还挺不好听的,觉得潘医生自己也有问题。这些我都经历过。有的同行也不理解,你有这么多赚钱的专业可以选,为什么就做这个?团队其他医生,其实同样也面临着类似的压力。

有时我甚至在考虑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团队要不要定期的也做一些心理咨询,缓解一下工作中带来的压力,有点类似每个心理医生都有自己的心理咨询师。

正面连接: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将“易性症”去病化,如果国内也如此,跨性别门诊是否存在被取消的可能?

潘柏林:我觉得不会,你看我们美容门诊,也不是看病人对吧?有这方面医疗需求的时候,我们就给他们提供医疗帮助。美容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变得更好看,倒不如是为了更接纳自己,跨性别者也一样,我们都是用医疗技术手段,在帮助这些需要的人去更好地接纳自己。

点击图片看原样大小图片

潘柏林和跨性别门诊的医生们



  • | 共2 页 :
  • 1
  • 2

还没有人评论



    还可输入500个字!
    ©2023 wailaike.net,all rights reserved
    0.013216018676758 is seco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