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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队长,和被他性侵的老妇人


在一个半月时间里,66岁的女保安陈淑芬遭遇了三次性侵。侵犯她的,是她所在保安队的队长。作为几乎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年女性,她像一只猎物那样走进一层层的陷阱。

陷阱

2月24日,夜间9点,长沙枫雅名苑小区,有业主要从平日上锁的消防通道开车外出,执勤的王师傅找不到钥匙。总钥匙串平时都放在监控室,监控室的胡明诚告诉他,钥匙很早就被保安队长于免拿走了。没人知道他拿走钥匙做什么。

王师傅询问于免,这才把车放了出去。

很小的事。今年53岁的于免在这个小区工作了10多年,比他的直系领导,物业项目经理吴怀秋待的时间还久,他没有义务去向一个普通保安解释什么。但是这一天的他,在同事的眼里还是有点反常。

拿走钥匙之前,于免和胡明诚吵了一架,他不允许平日负责监控室的胡明诚在晚饭之后继续在监控室工作,两个人各不相让,都拍了桌子。“这个人一定是要干坏事去了,不是去打牌,就是去搞女人。”胡明诚说。

随后,于免被目击到在小区三四栋打牌,和他一起打牌的人后来说,“那天晚上他输了400块钱”。至于“搞女人”,则是流传在枫雅名苑员工宿舍里的“闲谈”,不止一个人看过他在公共场合拍保洁阿姨的屁股。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坐实的“受害者”。

和同事吵架之前,于免给枫雅名苑唯一的女保安陈淑芬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在下午4点12分,响了12秒,陈淑芬“不想接”。好不容易一个月里被排到休息,能住在女儿家里,今年66岁的她,当时正在带孙子。下午5点55分,电话又响了,于免催陈淑芬,明天是她的白班(7点上到19点),要她今晚必须到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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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4日,于免给陈淑芬打来的电话 /南风窗记者 赵佳佳摄

女儿没在家,接连的电话引起了女婿的疑心。“打这么多干嘛,人有点傻吧。”在他看来,于免的要求没有根据——家里有车,对于第一次来城里上班的丈母娘,他一直包接包送。陈淑芬也没有迟到过一次,甚至在同事的眼里,她总是早到的。“我也来撒了(我也生气了),明天的班,我不会迟到啦,我又不是第一回上班。”陈淑芬说。

但她仍然服从了保安队长的安排。和家人吃完晚饭,女婿把陈淑芬送到了枫雅名苑。洗漱完,她在于免隔壁的员工宿舍入睡。睡觉之前,她特意反锁了门,在门的后面抵了一把木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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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内部,陈淑芬用凳子抵住房门 /受访者供图

凌晨1点,有人见到于免离开打牌的地方回到宿舍。他并没有睡觉。凌晨2点左右,陈淑芬从梦里惊醒,发现一个男人在自己身旁躺下,她“吓得魂都掉了”。不知道于免用什么办法,走进了门被反锁且抵了凳子的宿舍。当晚,他对陈淑芬实施了性侵。

那天是元宵节,为了防止火灾事故,监控室的胡明诚和执勤的王师傅都要巡逻。烟花和鞭炮一直在响,一两点才安静下来。两个人沿着巡逻路线,绕电梯、楼道、地面、地库走了两圈,员工宿舍不在巡逻范围内。“救命啊!抓贼啦!”这是陈淑芬那个瞬间能想到的、最能喊出口的求救语,她“一路喊一路哭”,但没有回音。

4月,陈淑芬提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她左侧肋骨处长达几厘米的,棕色的瘢痕,是元宵节那晚后,在伤口上新翻长出来的肉。于免的指甲很长,在反抗的过程中,指甲掐进了陈淑芬的肉里。这样的伤口,在肋骨附近,还有好多。

那不是她第一次被于免性侵。对于66岁的陈淑芬而言,噩梦早就已经开始。

1月6日,她和老伴刘建华在女儿刘芸的介绍下入职枫雅名苑小区当保安,这是他们在城市中的第一份工作。两夫妻住在同一个宿舍,几乎是一个不可能有犯罪空间的条件。但是,陈淑芬与刘建华的工作时间和地点“巧合”且完美地被错开了。

2024年2月的排班表显示,陈淑芬一整月都上白班(早上7点-晚上7点),刘建华都上夜班(晚上7点-早上7点),陈淑芬在大门附近的东门岗,刘建华在地下车库前的铁道岗。两夫妻在同一个宿舍里,过错开的“舍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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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部2024年2月排班表,上面方框是陈淑芬的排班,下面是丈夫刘建华的排班 /受访者供图

这份表格的制定者就是于免,安排保安的排班是他作为保安队长权力的一部分。

元宵节那天,原本陈淑芬应该和丈夫孩子一起,在老家为亲戚吊丧。但当女儿刘芸打电话给于免为父亲母亲请假的时候,他只批了父亲的假,留下了母亲继续上班。刘芸记得当时他给出的理由是,“同时两个人休,搞不赢咧”。

情况是复杂的,“保安队长”的身份为于免带来的甜头,日益加剧着权力结构中其他人受到的侵蚀。

有一位保安的孩子上高中,每个月只有2号才有比较长的月假,他想把自己的4天假期集中在 2号。有一次当他尝试去沟通,于免拒绝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讲?这个月没你的休息。”可是在给他买了两包烟后,假期被批准了。

这是常态,不止一个同事反映,自己在排班和假期上受到了于免的“吃拿卡要”——他的工资2700元,普通保安2300元,但是他使用自己很小的一点权力,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免费肉、米、油、烟等等。已经离职的保安说他“太贪”,“如果不送东西,(他)就会为难你”。

第一次进城市工作的陈淑芬和刘建华很默契地没有给他送礼。“坐在这里本来只有几十块钱一天,送东西,半斤四两的他也看不上,一送多了我自己也划不来。凭什么?凭什么要送东西给他?”陈淑芬说。

更可能的是,彼时的他们是木讷的,没有想要违反什么规则,也没有想到要利用什么规则,他们只当把老家的土地搬到了长沙这个小区的水泥地上进行耕种,盼着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能够有所收成。当农民几十年,他们精于忍耐。

“我爸不准洗热水,不准用空调,不准用洗衣机。”女儿刘芸愤怒地说,这些事情她后来才知道。和这些一起被滞后知晓的,还有于免在一家人眼皮子底下实施的、对母亲多达三次的性侵。

这支由8个人组成的安保队伍里,气氛早就不好了,很闷,一种雷雨天到来前那种特有的沉闷。项目经理吴怀秋发现,于免从去年年底开始,变得特别颓废,事也不好好做,天天在宿舍里喝酒。“老于这次不出事,早晚都会出事。”他说。

陈淑芬入职一周后,她收到了一个命令,于免要求她去贴消防标签。

事后,有保安指出,按照规定,坐岗亭的保安不需要负责贴标签,但陈淑芬不知情。这种不合规的指派,与于免平时的“吃拿卡要”相比,并不引人关注。但胡明诚知道,在陈淑芬之前,有一个接近60岁的女保安也曾经被于免带去贴过消防标签。那件事情发生在2022年夏天,为了让那位女保安去贴标签,于免特地来找当时正在休假的胡明诚去顶了她将近一天的白班。

女儿刘芸也知道母亲被要求贴标签这件事。那段时间她刚好去宿舍给母亲送了一些吃的,因为陈淑芬不识字,标签上的字都还是他们一家人帮忙写好的。一整个小区的标签纸和贴条,厚厚一摞,装了几大袋。

当时,于免带着陈淑芬贴了一栋楼的消防标签,先到顶层,然后一层层往下贴。贴了一栋之后,于免要求陈淑芬在15分钟内把饭吃完,然后去接铁道岗罗师傅的班。“我妈(因为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他的方言)没去接罗师傅的岗,罗师傅骂于免,于免就骂我妈。”刘芸说。

“我听错了,我以为他让我继续贴,(于免)那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好赫人(好吓人)。”陈淑芬说。很阴沉,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于免而感觉到害怕。

1月13日,于免说要带她去贴地下车库。第一次下车库,陈淑芬很驯顺地跟着他,一直往里走。走到车库中部水泵房的门口,她不敢走了,“我怕,里面乌漆嘛黑。”陈淑芬说。可是于免先走进去,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伸出手一把将她拽进了水泵房。

那是一个偏僻的密闭空间。枫雅名苑有保安曾经跟着工程师进去过一次水泵房,里面很吵,水泵声,电流声混合在一起,轰轰地响。而且去水泵房需要专门的钥匙,业主和普通保安都无权进入,只有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每个月都要去检查消防设施的保安队长于免,才有水泵房的钥匙。

陈淑芬清晰地记得,那天,她曾很大声地求救,但就算是在白天,也没有人来。那个空间在她的形容里,是冷、伸手看不清五指的黑暗、嘈杂的噪音,还有酒。她记得自己闻到了于免身上浓重的酒味。

陈淑芬从水泵房里出来的时候,于免已经走了。一个不识字、听不太懂普通话、不会坐公交地铁的老太太,很难拥有概括复杂感受的能力。唯一可以用以回溯她内心处境的细节是,那天,她知道自己的老伴就在小区值班,近到从地下车库走出去就能和他见面,但她没有去。

她悄悄回了宿舍,坐着,第一次想到了“死”。“我是真的好气勒,想死在这里算了,但是我崽女都不在身边,我死了,他们连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安慰自己之后,陈淑芬为了完成工作,带着伤口,贴完了当时手里剩下的消防标签。这是她入职第8天,第一次被性侵。

沉默

1月13日,在水泵房被性侵;1月20日,她上夜班,老伴上白班,白天被入室性侵;2月25日,老伴不在长沙,凌晨被入室性侵。一次比一次更暴力,累积了3次。于免威胁她,“要是说出去,就掐死你”。

保安队所属的育天物业公司董事长黄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于免和陈淑芬的关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随后,在4月的内部会议里,有朋友偷偷告诉刘芸,黄长对着相关员工把这件事情澄清为,“前两次是(陈淑芬)自愿的”。

陈述这些的时候,刘芸愤怒到脸上青筋微鼓。

本来是一个好心的决定。刘芸在育天物业公司的另一个项目担任项目经理,因为父亲在近年生了一场大病刚刚治愈,几个孩子想把父母接来长沙,一家人之间方便照应,就安置在育天物业公司负责的枫雅名苑小区当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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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雅名苑小区地下车库前的岗亭,事发前,陈淑芬(化名)的丈夫常在这里值班 /南风窗记者 赵佳佳摄

但在事后不断的追索和回想中,刘芸才逐渐意识到,从进入枫雅名苑开始,母亲就活在一种隐形“监控”里。

母亲没有机会当面向家人吐露自己的遭遇。每个月休息的四天,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在女儿家,女婿和两个孙子都在,她不好开口。甚至因为孙子经常要用她的手机玩“儿歌点点”,她自行删除了很多于免发给她的黄色图片。

唯一的缝隙是,刘芸有空会去看望父母,给他们带点水果,饺子之类的小东西。

但是每次刘芸去,于免都会出现,即便他一开始并不在宿舍,也会在很短的几分钟之内赶来。“我有时候想跟我爸爸妈妈聊聊天干嘛的,哪怕我把门关了,他都会推门进去。”知道性侵事实后,刘芸才回忆起其中的恐怖。不仅如此,于免还会私下对陈淑芬说:“陈姐,为什么你女儿来不喊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她有努力透出一些异样。

入职之后不久,她就开始问刘芸要“门搭子”,类似于防盗链的一种五金配件,她说的是,“怕贼”。1月11日,刘芸买了两个门搭子,拍照片发给母亲确认。后来,父亲把其中一个安装在了门外,本应装在门内的另一个,由于螺丝钉不适配,没法安装。1月13日之后,母亲的态度变得急迫起来,她向刘芸索要第二个门搭子上的螺丝钉,问女儿要不到就问儿子要,自己要不到就让刘建华继续要。

“你妈好多名堂。”刘建华对女儿说。刘芸记得,自己当时站在了父亲的这一边。“我跟我爸爸认为,她可能是因为钱财之类的要装门搭子,所以我们就给她装到外面了,他之前的锁就是很普通的那种防盗门的锁。”

没有人知道一眼看上去就有明显老态的陈淑芬,会在66岁遭遇性侵。她想把搭子装在门里面,这样门就无法从外面打开,她才能感到安全。

那段时间,她经常和刘建华拌嘴。刘建华在屋子里洗脚的时候,于免走了进来。陈淑芬质问他:“你为什么把他招惹进来?”在刘建华的视角里,于免只是有些东西放在这个房间,进来拿东西很正常。陈淑芬就说,想把屋子里所有别人的东西都甩出去。

还有刀的事情,宿舍床头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张砧板,他们平时在上面切菜切水果。因为担心刀放在那里会有危险,刘建华就把刀收了起来。陈淑芬看到了,责怪他:“为什么你要动我这把刀?”这些情绪,被蒙在鼓里的刘建华不能理解。

没有机会开口,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怕丑。”这是回忆这件事情的过程里,除了“害怕”之外,她说得最多的一个词。

她是农村里最常见的那种女性,只在年轻的时候留过长发,刘芸没有见过她穿一次裙子。以前她给母亲买过一条长度到膝盖的短裤,夏天穿着凉快点儿,但是穿了一次之后没有再穿过。这些女性在生育完后,就沉默着成为了母亲,成为了奶奶和外婆。

这是律师朱丹第一次经手老年女性被性侵的案件。他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桃色故事,事件的受害者是一名“老年女性体力劳动者”,一位普通的乡下老太太。朱丹为她录视频陈述情况的时候,中间掐断了四五次,他需要停下来,去为她解释各种词汇的含义,比如,什么叫做“你的姓名”。接受采访的时候,一句话就问完的问题,需要刘芸用至少五句话向她描述问题的意思。

“真的丢脸不起,丢脸不起的,孙子都那么高了。”在被问到当时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不说出来的时候,陈淑芬回答。

她的耻感在她和女儿的聊天记录里能找到痕迹。在水泵房第一次被性侵后,1月13日,一整天,她没有给刘芸发一条微信消息。直到14日晚上,在岗亭里上夜班,没有前言后语地,发给了刘芸一个孙子唱歌的小视频。13日之后的几天,也是没有任何原因的情况下,她又发了4个孙子的视频到刘芸的微信。这些视频对她来说,仿佛是一种短效“止痛药”,能通过反复观看让自己忍下去。

她也试过去威胁于免,说要揭露他,可是被反问,难道你不怕丑吗?对方比自己,还要更清楚老年女性的软肋,他利用了她的软肋。

第一次性侵结束后,她在监控室找到他,发出了第一次警告:“你不要再骚扰我,你不要再来,你再来的话,我就去告你。”在她的回忆里,于免不以为然,有一句话的大意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我们的私人关系。”这句话直接点爆了她。“我何不生气(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我和你什么关系啰?我认得都不认得你!你个矮子(于免的外号)!”

事情继续恶化。1月20日,陈淑芬上完晚班在宿舍睡觉,于免直接开门躺在了她的床上,对她进行了第二次性侵。她记得自己的手被掐出清晰的手指印,还有因为穿着薄衣服睡觉而更严重的伤口。于免再次威胁她,要是说出去,就把她杀了。

直到她终于开口和女儿说,“不想在这里做了,想回老家”。刘芸只能想到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想带她去医院看看,但是能方便说出来的理由只有:“坐那儿一身痛,坐得腰痛。”

她和刘建华也说不想做了,给的理由更接近真相一点,“不想看见那个矮子”。“不想看就不看嘛……在这里上班两口子在一起,不管是做饭吃还是搞什么,都有个伴,热闹一点。”她得到的回复是这个。

更重要的是,那段时间,刘芸收到育天公司的调岗通知,她就快要去枫雅名苑当项目经理,当于免的直系上司。陈淑芬觉得好像有盼头了,女儿快来了,女儿一定会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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