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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2.36米,巨人鲍喜顺的低处人生


图| 鲍喜顺家养的羊

在草原的这段时间,鲍喜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家门前的几亩田地和放羊的那片草原,几乎不与人见面。他每天一大早种地,下午放牧,在春天犁地,秋天收割、打场,等玉米从二三十公分的幼苗生长到和自己一样高,再用镰刀砍下。

如此过活三十年。从23岁彷徨到53岁的鲍喜顺,放弃了一切关于未来的想象,和这座村庄一样在沙地里风化,与荒原上的衰草一起在时间中沉寂。

村里人发现,曾经幽默活泼的鲍家二儿子变得内向、自闭,少了言语。有段时间,鲍喜顺感觉自己的日子被泪水泡得酸胀。流干了泪后,不知是因为辛劳,还是试图削弱与别人的差距,他开始驼背,身体和精神一起向内蜷曲。

与此同时,整个中国却正走向开放。在鲍喜顺的母亲去世前一年,1990年12月19日上午,中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在上海蒲江饭店举办开业典礼,敲响开市第一锤,半小时内成交额达587万多元。南方谈话的惊雷,划破90年代初沉闷的空气。旺火热浪翻涌在深圳街头的同时,鹅毛大雪也开始在铁西区飘扬。致富的欲望,多变的市场,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激扬起动荡的人心。

在草原上,“认命了”的鲍喜顺惶惶度过人生最有活力的前五十年。他不敢想象仅仅十年后,新世界的风潮会选择自己,并带着无力的他走向世界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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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观

2004年9月,一个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敲响草原边缘的鲍喜顺所居住的土屋的门。

家中的侄子最先对陌生来客的造访感到警惕。“你谁?把他带到哪儿去?你什么目的?”他对来客说道。来人介绍,自己名叫辛幸,是赤峰市区一家冷锅鱼饭店的老板,想请鲍喜顺去店里做宣传,在门口发十天的传单。

鲍喜顺下意识地感到抗拒。他想到1970年第一次去沈阳看病时,城里人群的目光。他所到之处,街道总是变得拥挤,“好多人争着看……好像我是一个动物,非人似的。”在这些目光中央,他总是缩短脖颈,蜷缩身体。他试图收敛自己,却又因这具高大的身体而无处躲避。

“上城市又有什么用?无非是被人围观,照照相,当怪物似的那么看。”他想拒绝辛幸。

“我敢说你这一辈子,没挣过一千块钱。”几次尝试说服后,辛幸最终报出了价格。在场的人们都不吱声了。那时在鲍喜顺村里放牧种地的人们,全年收入也只有六七百块钱。

2004年,中国经济到达快速增长期。这年,国内生产总值达到2093亿元,成为1985年“七五计划”提出以来增速最快的一年。这年,在内蒙古,几家电力、铝厂、卷烟厂等大企业集团刚完成改革重组。这年,全国的星级饭店数量首次破万,达到10888家,比去年末增加了11.7%。

在激烈的竞争和市场的热潮下,饭店老板辛幸在鲍喜顺的身高中看见了商机。彼时,辛幸的饭店中午只有七八桌人,晚上上座率也只有70%。用过演出、打折、送酒等各种促销手段都无效后,辛幸偶然翻开书架上的杂志《赤峰之最》,在第375页看见了鲍喜顺。这个被评为“赤峰最高牧民”的人站在纸张中央,周围聚集起合影的人群。关上杂志后,辛幸立即驱车赶往一百多公里外的牧区。

自1970年起时隔34年,鲍喜顺第二次进入现代都市,只感觉比从前更加陌生。在时代与观念的剧变后,街上的人们面貌已变得更加多样。放眼望去,男女老少的衣着已不再局限于一个色系、一个样式,款式多得数不过来。

鲍喜顺有了一件比上次还要体面、合身的衣服,由老板辛幸定制,用去10米多布料。正式工作的前天晚上,他穿着这件衣服与店里人合影。天青蓝色的长袍间闪动着银色亮片,朵朵祥云飘扬在紫黄相间的衣襟。包裹其中的鲍喜顺,挺直站在画面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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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鲍喜顺的工作照

四个穿着黑色夹克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人手一捧鲜花,将盛装的“巨人”团团围拢。四周的人们带着笑意,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鲍喜顺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己将被作为奇观观看,但做了决定,就不能回头,“怕也是看,不怕也是看,那就看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中午接近饭点,辛幸让鲍喜顺在冷锅鱼店门口发传单,叮嘱只需要站10分钟。十分钟过去不到一半,饭店门口就挤满了人。马路上开始堵车。人们冲到鲍喜顺跟前,与他说话、合影,问他问题。还有人掀开蒙古袍,摸他的腿,掐一掐,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鲍喜顺让辛幸的饭店赚得盆满钵满。对于这个身形高大、四肢瘦长的“巨人”,辛幸的妻子打一开始就不喜欢。看见他时,她觉得“特别特别惊讶”:“怎么这么高啊?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他的拄棍儿似的。”

拄着拐杖的鲍喜顺在她面前站立不稳,来回摇晃。她瞅着他,想象如果“巨人”倒下来,自己定要离他远远的,“倒了就砸着我了。”她看向鲍喜顺的目光相比辛幸,包含更多恐惧与担忧。“咱们这个行业是餐饮业,你请一个病人来,直接影响到卫生问题。”她向辛幸反映自己的担心。与辛幸合伙的同学、朋友也表示附和。

在辛幸与媒体的推动下,鲍喜顺在呼和浩特市的内蒙古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进行了两天体检。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鲍喜顺的身高不源于身体的任何异常。甚至,53岁的他在某些指标上还比同龄人更健康,有一颗30岁的心脏。

2005年7月21日,在媒体的帮助下,鲍喜顺以自然生长的身高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证书,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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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鲍喜顺作为“世界自然生长第一高人”接受采访

领完证书回到草原的日子里,鲍喜顺感受到乡人从未有过的一种目光。是羡慕,肯定,还是赞许?他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其中不再有排斥和抗拒。

此后鲍喜顺没再听过“怪物”这个称呼。毕竟,“我不是病态,我是自然长的。”他想,最重要的不是“第一高人”,而是“自然生长”四个字。他感觉心中有个地方“变亮了”。

“我跟别人一样,只是长得高,你想长这么高,你还长不了。”面对媒体,他偶尔会说出两句俏皮话。

辛幸也发现,得到认证后的鲍喜顺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有了面部表情,很多时候都在笑。他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碰杯,话也变多了。在不再将其作为异类排斥的目光中,鲍喜顺逐渐开始舒展身体,接受自己被作为“奇观”的现实,并在其中牟利。他参与各种活动,在赤峰市租下房子,尝试在城市立足。

人在“巨人”的躯壳中站立。鲍喜顺开始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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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

鲍喜顺记得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是在53岁那年去呼和浩特体检时。这辆飞机很小,“只能载33人”。机舱的门在他胸口那么高。进飞机后,他必须弯腰七八十度,不能完全站立。他坐的位置太挤,不由得和旁边人换了座,挪到一排两人的座位上去。

第二次坐飞机,是飞往英国伦敦,接受吉尼斯“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认证。吉尼斯总部出钱,让鲍喜顺与记者一起坐头等舱。座位放下来后,他发现自己即便平躺,腿也不会掉在地上。

2005年9月20日,周二的晚上,鲍喜顺落地伦敦,下榻在昂贵的Knightsbridge(骑士桥)一带饭店。两天后,身着宝石蓝色蒙古袍的“巨人”,出现在伦敦西敏寺大教堂广场,引发一阵骚动。

《每日邮报》以《这样的高度!》为题,用整版篇幅对他进行报道。《太阳报》则用了两个整版,附带鲍喜顺与英国皇宫卫士合影的照片。那天的《太阳报》成了伦敦最抢手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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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在国外,对准鲍喜顺的镜头

鲍喜顺没有想到,在走出草原一年后,他就走向了世界。这个世纪初,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全球化的浪潮中,文化与机遇四处流动。鲍喜顺也成为了世界的“巨人”。

他在半年内出国十几次,频繁参加各种活动,性格也越发开朗。在众人面前,他可以用低沉的嗓音唱内蒙古民歌《嘎达梅林》,与人合影时,倘若对方扭扭捏捏,他也会笑着说:“咳,女子,别不好意思,靠近点!”

通过2004年的火锅店展示,鲍喜顺在城市寻得一席之地。成为世界认证的“巨人”,则彻底将他捧上他未曾想象的高地。2005年,持续报道他的内蒙古北方报社建起一栋“巨人之家”,在夏日一个晴天铺上大红地毯,举办揭匾仪式。戴着礼帽、穿着华服的“巨人”从粉刷着白漆的新房中走出,门框是特地加高过的。镜头给他一个特写:“巨人”不必再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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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媒体为鲍喜顺修建“巨人之家”

那两年,鲍喜顺过上明星般的生活。他住酒店会有人帮忙接床,上飞机要占两个位置,出行定坐加长车。2006年,在天津参加活动时,一位被称为“天津帽子王”的老人激动地送来礼物。老人此前听说鲍喜顺没有一顶合适的帽子,特地赶制一顶平檐羊皮礼帽给他,周长64厘米,深12厘米,价值600元,顶得上鲍喜顺家乡村民近一年的收入。

在举办活动的天津水上公园,人们争相与他合影。有人打开相机,发现没法拍到“巨人”全貌。他带火了园里的摄影生意。一位有17cm超大广角镜头的摄影师闻讯赶来,两小时就接了113单。

连续五天,鲍喜顺需要在演出结束后负责抽奖。他将自己的手伸进纸箱,全场便欢声四起。得奖者拿起话筒,在台下大声说:“感谢巨人给我带来幸运!”节目上,主持人也语调激昂,仰视着他:“你为我们亚洲争光!”

鲍喜顺不理解自己为何“为亚洲争光”。长得高是一种好处吗?至少自己曾不如此认为。他的身高自二十岁出头后从未改变,人们看他的目光却在三十年间,从一个极端飞跃到另一极端。

身高剥夺了他的力量,也曾让鲍喜顺觉得自己不被当做“人”看。他从小四肢无力,肢体不调,行动迟缓,在一次摔跤后就再也无法离开拐杖长久站立。

“巨人”更像是时代的道具,而不是他这个主体所拥有的肉身。他感觉自己只是被绑缚在这具身体,随着变化时代里涌动的人心被推来搡去。为了生存,随着人们的目光,他不断蜷缩或扩张身体。

在依靠“巨人”之躯获取越来越多生存资源后,有段时间,鲍喜顺试图将身体为他提供的一切运用到极致。

在天津的一次活动现场,鲍喜顺看见一位骨科医生拿出钢卷尺,对自己的双手进行测量。结果显示,他的手掌长27厘米,宽13.5厘米,是普通成人手掌的两倍。鲍喜顺在此刻受了启发。他提出,自己可以再申报一个“世界最大手”的吉尼斯纪录。多一个纪录就多一分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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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007年,鲍喜顺坐在车中展览“巨手”

在辽宁海洋馆救了海豚后,他反复参加节目让自己被尽量多地观看。日本电视台制作了两只假海豚,邀他飞往日本演示全程,导演要求很高,“每个动作都一遍遍重复”,他觉得繁琐,但也认真配合。这两年,鲍喜顺在国内的活动出场费有人给到6万人民币,国外则达到3000欧元一天。

他的采访报道不断,成了舆论焦点。在家里和邻居打牌时,发现有人暗中捣鬼,他不会像过去那样乖顺,而是笑着提醒对方:“规矩点啊,再耍赖,明天就在报上登你!”也有人想出高价将他从辛幸身边挖走,一些人提出过分的商务合作要求。有一段时间,鲍喜顺感觉靠近自己的人总是“不太单纯”。他终于在一次媒体采访中表现出愤怒:“我不是摇钱树!也不是傻子!惹恼我,我会发火的!”

鲍喜顺希望通过人们的目光积聚资源,以建立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一次,他在台上袒露自己的梦想:“想成个家。”“我的梦想就是跟平常人一样,普通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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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巨人征婚”成为头条

“巨人征婚”的消息再次成为新闻头条,引发热烈响应。此后来自9个省市区的20多位女士,提出想与他结婚。两年间,鲍喜顺见了许多单身女性,正式相亲4次。找他的人,几乎都离异带着孩子。凭借自己的感受,鲍喜顺都没有选择她们。

直到夏淑娟出现,以不同常人的目光看向了他。羞涩表情显现出鲍喜顺的中意。“巨人”内向性格与体型的反差,加之海豚事件的催化,也让夏淑娟定了情意。一段感情终于有了双向奔赴的意味。夏淑娟不顾父母的反对,与鲍喜顺开始密切交往。2007年7月12日,两人在初次见面的一个月后登记结婚,在鄂尔多斯举办了一场传统蒙古婚礼。这场婚礼由20多家企业提供赞助,耗资70万元。一个月后,俩人又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名为“盛世婚礼”的颁奖。

在逼仄闭塞的年代,庞大身躯曾使鲍喜顺饱受“怪物”的非议,虚弱的身体又将他突围的愿景击碎。自50年代起,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放弃人生的希冀与渴求,困守在出生地,如草原植物般沉寂。直至千禧年到来,开放流动的社会将他推向花花世界,让他辗转于名利。

巨人的身躯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时代与人心的倒影,只是目光中心的鲍喜顺,却始终难以从中看见自己。直至多元的时代中涌现出一个特别的个体,坚定地对他做出选择。

鲍喜顺终于不再只是那个“巨人”,那个“世界上最高的人”。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色,被接纳与选择,成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爱人。

新婚后,鲍喜顺和妻子夏淑娟搬进了赤峰市内一栋居民楼里的两室一厅。家具店为他定制的那张2.8米X2.2米的木床,刚好占满二居室中的一整个房间。鲍喜顺去赤峰市的娱乐城工作,每个月收入1600元左右,夏淑娟则继续在购物中心做导购员。

随着中国与世界交流的常态化,“巨人”的热潮也在逐渐平息。鲍喜顺收到的邀约逐渐减少。在那几年里,他见到了更多的“世界之最”。他在英国坐了“世界最大的摩天轮”,在德国看见了“世界最大的船”;他与“世界上指甲最长”的女士会面,她的指甲有一米多长。

只有70公分的“世界上最矮的人”,则和他这位最高的人成了朋友。每次在活动上相见,两人都笑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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